“他已經向全世界承認了你是他外孫女,也說過想把財產都交給你,怎麼好意思改口呢?”
“可我未必是他的外孫女!”小玉不耐煩起來。Kevin則提高音量:“我猜你就是!我有我的理由!”
小玉啞然看著Kevin。Kevin開口解釋道:“從很久以前,我就在試圖破解一些人的電子郵箱和Anphone,其中包括安第斯、布蘭克,和布蘭克的助理亞瑟的。Anphone為用戶提供一種叫作‘雲端’的服務,把每個用戶的所有信息都上傳到一個統一的服務器中加以保留,這個叫作‘雲端’的服務器就在安第斯公司的地下室裏,那裏有2000個機架,幾十萬台服務器,不停收集全世界所有Anphone用戶手機中的信息,甚至包括那些被刪除的信息。我試圖破解的人都使用了最高級的安全措施,而且時常更換密碼,所以我隻能偶爾截取隻言片語,但大約半年前,我曾經截獲了幾條信息,是發到亞瑟手機上的。因為內容很重要,所以我一直熟記在心裏。那幾條信息該是布蘭克的人從中國發出的,因為信息的內容都是圍繞一個人在中國的行蹤,我猜應該是安第斯先生派去中國尋找繼承人的私人偵探。按照那幾條信息判斷,安第斯的繼承人應該和東北一個叫朝原的地方有關,而且又在北京生活。在你來美國之前,布蘭克就已經調查過你的背景,你在北京工作,你的身份證正是朝原發的。這不是跟你都完全吻合?”
“為什麼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幾條信息具體說了什麼?”
“第一條短信,說他跟著目標人——也就是安第斯派的密探——到達了朝原。第二條短信,說他已跟蹤了三天,目標人一直留在朝原,卻並未發現他主動和誰取得過聯係。下麵再一條短信,說目標人突然去了長春,並經長春回到北京;再下麵一條短信,是說目標人在北京逗留了兩天,每天四處遊走,依然不和任何人聯係;最後一條短信,是說目標人已經離開了中國,但最後在北京的三天裏,雖然四處遊走,卻去過一座白色寫字樓好幾次,觀察寫字樓出入的人流。因此發信息的人判斷,安第斯的繼承人應該來自朝原或長春,卻居住在北京,而且最後三天都曾到過那片寫字樓。但發信息的人無法找出繼承人到底是誰,因為目標人沒和任何人接觸,出入寫字樓的人又很多。”
一座白色寫字樓——幾個字令小玉心中一動,問道:“你知道那座寫字樓在哪兒?”
Kevin努力想了想說:“我記得,好像是叫什麼村……”
“中關村!”
“好像是的!你的確常去?”
小玉點點頭,她的確常去。以前,她常去那裏陪可賦加班的。Kevin再次握住小玉肩膀:“繼承人一定就是你!給你東北的姥爺打電話!問問他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開通國際長途。”小玉看一眼床頭的電話機。
“這好辦!”Kevin從衣兜裏掏出錢包,打開並抽出一張信用卡。小玉心想,這大概也是昨夜那駕車人帶給他的:“算了吧,隻要他同意給我150萬……”
“Joy!打吧!”Kevin把信用卡塞進小玉手中。
電話隻通了五分鍾。姥爺從午睡中被電話吵醒,半醉半怒著用東北話罵人:“你姥爺還喘著氣兒呢!你當我死了也成,咋還非得給我戴綠帽子?”姥爺的回答幹脆利索,不留餘地。小玉的母親、外婆、外婆的外婆都是東北農民,跟上海從來沒有過任何關係。謝安娜的確沒說錯,小玉根本就不是安第斯的後代。
姥爺卻仍喋喋不休,在電話裏抱怨說:“多些日子了,你連個屁都沒有,冷不丁打個電話就扯這些氣我!你老妹兒眼看要嫁人了,你好歹也是我的親外孫女兒,也算是個當姐的!咋的也得表示點兒吧?”
這些年來,姥爺對小玉一向客客氣氣,難得如此粗魯直接。“老妹兒”說的該是那後姥姥家最小的孫女兒。姥爺從來不跟小玉提起那一家人,因為小玉一向和他們格格不入。這次肯定是喝了酒,所以把多年的牢騷發了出來。原來姥爺對她始終有所期待,隻是不好意思提。小玉不禁心生愧意。多年不曾回家看看,本該趕在老妹兒成婚之時,去朝原給姥爺做個臉。其實多個妹妹有何不好?剛剛逃過一劫,一切細小平凡都顯得彌足珍貴。“老妹兒”這樣久違的家鄉詞彙,突然在耳邊響起,竟然格外的親切。
然而,除了親切之外,又有一些怪異。仿佛某種特殊符號,代表某種隱晦含義,隱藏在記憶深處,一時找不出來。小玉閉目努力地思考,卻無論如何想不起在哪兒聽過。
Kevin並不知小玉的心思,在一旁自言自語著:“這就怪了!真的不是你嗎?還能有誰來自朝原,在北京生活,還經常光顧那座寫字樓?朝原的人口多嗎?有很多朝原人在北京嗎?”
小玉正在專心思考,無意間聽見Kevin的隻言片語,心中卻仿佛突然一道閃電。謝安娜的話又在耳邊:“你的身世和安第斯先生真正的後代有相似之處。”
相似之處!同樣來自朝原,同樣在北京工作,同樣地出入中關村的白樓!難道真正的繼承人,是他?小玉一時激動得喘不過氣。她對著Kevin急道:“快!我還得用一用你的信用卡!”
5
下午的陽光穿過病房的窗戶,在窗台上塗抹了一層亮白。夏可賦斜靠在枕頭上,凝視窗外一株落葉飄零的楊樹。右腿依然被石膏包裹,卻已不如昨天那麼疼。其實已經可以出院了,但不知為何得到了醫生的特別照顧,不但沒被趕出醫院,反而被轉至高層的單人病房,不但整潔舒適,還帶獨立衛生間。他甚至曾經懷疑,自己除了腿傷,也許還有更嚴重的絕症?朋友和醫護人員都在向他保密。果真如此的話,他還能有多長時間?小玉知道嗎?
小玉呢?她還好嗎?那些持槍的人和她有什麼關係?這些問題讓夏可賦徹夜難眠,心中似有一團亂麻,隱隱一陣陣刺痛。他本以為這些日子兩人關係漸漸冷淡,他已經不會這麼把她放在心上了,可沒承想,小玉真的出了事情,又讓他如此牽腸掛肚的。露小玉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背後竟然也隱藏著巨大的秘密。他不禁又有些擔心,自己也被卷進這“秘密”裏來。然而,在醫院躺了幾天,除了最早有警察做過筆錄,之後也沒人過多跟他打聽車站的事情。當然,他本來也不知道什麼,跟他打聽也是白費。他並不想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他也不該弄清楚什麼。他本該更果斷地和小玉分開的。他和她之間有一條鴻溝,是永遠無法逾越的。可他實在無法忘記小玉,一心盼著小玉能平安無事。他想起小玉曾經說過的:她就是一滴露水,在夜晚凝聚,在清晨消失。可賦凝望窗外的斜陽。說好的是一滴露水,說好的會在傍晚出現。傍晚就要來了,她又在哪兒呢?
手機像是跟他心有靈犀似的,偏在這時響起來。手機屏幕上顯示著來自異國的號碼。夏可賦艱難地抓起手機,動作過猛而引發腿部一陣劇痛。他強忍著疼痛,按下接聽鍵,幾秒鍾的沉默之後,他聽到那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可賦?”
淚水突然就湧出眼眶,讓他毫無準備。他問:“你還好嗎?”聲音幹澀嘶啞。一句極普通的常常被用來敷衍的問候,此時卻飽含著難以言喻的感情。
“我一切都好。”小玉的回答很簡單。這原本也常是敷衍的回答,可賦卻能聽出真實的含意。他心中頓時寬慰了些,眼眶再度濕潤了。
小玉又沉默了半天,像是有千言萬語似的,卻也隻問出一句:“你也還好?”
可賦苦笑著回答:“好,隻傷了點兒皮。”
小玉又沉默了。其實在聽到聲音的一刻,也就放心了一半,但聽到一個“傷”字,心疼卻是難免的。她強迫自己用冷靜的聲音問道:“我有些問題要問你,這些問題很重要,你一定要如實回答。我一會兒會向你詳細解釋的。”
可賦的心再次懸了起來,卻又有些隱隱的快意。因為不論她在經曆什麼,似乎都與他有關。他忍受著腿痛,又坐起來一些,把手機用力貼住臉頰,機身熱熱的,像是貼著一個光滑的麵頰。
小玉的問題有關可賦的童年和家庭。他不知道她為什麼問這些,但她問得很認真,他隻能也認認真真地作答。可賦出生在朝原,母親是當地國營工廠的職工,父親則是附近的村民。母親嫁給父親,是公認的下嫁。父親是進城的倒插門女婿,沒有鐵飯碗,隻能做些小生意,原本就被老婆家的人看不上的,自然也不給看孩子。女婿隻好把自己的爹媽從鄉下接進城裏來看孩子。後來,可賦的母親下了崗,父親用小生意的一點積蓄學會了開車,加上母親下崗賠償金,購買了一輛二手麵包車,做起小巴生意。母親充當售票員和會計。在可賦七歲那年,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父親因為著急回家出了事故,父母雙亡,連同一車十幾名乘客。說到此處,可賦一帶而過。心卻疼痛難當。好在小玉並沒追問事故的細節,她更關心的,是可賦的祖輩。
父母雙亡後,可賦家中隻剩爺爺一個人,身殘體衰,自顧不暇。可賦隻得到舅舅家生活。但舅舅有個條件,就是必須過繼了給他當兒子,因為實在不想聯想到他那人人厭惡的父親。即便如此,姥爺失去了女兒,加倍憎惡女婿,常常遷怒於可賦。可賦在舅舅家過得不快活,也曾偷偷跑回自己家向爺爺哭訴。爺爺卻冷言道:你爸本來也不是個好東西!可賦不明白為什麼連爺爺都討厭父親,偷偷向繼母也就是舅媽打聽,這才得知,自己的生父並不是爺爺親生的。爺爺不但有殘疾,而且從來不能生育。奶奶從上海遠嫁此地,該是委曲求全,求一處安身之地。父親是奶奶從上海帶來的。
可賦講到此處,小玉早已興奮不已,迫不及待地說:“就是你!原來留在中國的,並不是安第斯的女兒和外孫女,是兒子和孫子!”
可賦聽得一頭霧水,問小玉到底在說些什麼。她卻並沒立刻回答,繼續迫不及待地問:“你奶奶呢?她後來怎麼樣了?”
“早去世了。很久之前,跟我哥前後腳兒。”
“你還有個哥哥?怎麼從沒聽你提起?”
“是,有個哥哥。不到兩歲就沒了。他和我奶奶都在我沒出生時就不在了。”可賦回答得很簡單。其實這隻是父母、爺爺在他幼年時告訴他的版本。然而在漫長的成長歲月中,他又從別人口中聽到過其他的版本,支離破碎,無憑無據的,一兩句話也說不明白。而且小玉並沒給他機會繼續說下去。她的聲音突然變得焦慮不安:“我必須馬上掛了!有點不方便!你好好保重!我以後跟你詳細解釋!”
電話立刻就被掛斷了,都沒給他說再見的機會。他立刻又擔心起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他仿佛隱約看到一條細線,把他和小玉連在一起。這既讓他感到不安,又有點安慰。
難道,他們真的是分不開的?
6
小玉聽見套房大門打開的聲音,迅速掛斷了電話。轉眼間臥室門已開了一條縫,駱駝的小腦袋塞進來:“喲!倆人還聊著呢?我沒打擾什麼好事兒吧?”
套房的大門鎖不住駱駝,沒什麼鎖得住駱駝。是他倒無所謂。既然他是謝安娜的手下,想必已早知道一切。小玉默然不語,極力掩飾內心的興奮。真正的繼承人應該就是可賦,怪不得她這樣一個局外人會被選作棋子。條件吻合,而且無關痛癢,就算半路真的出了岔子,死了傷了都沒什麼損失。其實如果早點兒告訴她,她說不定會把這場戲演得更好。小玉心中一陣愉悅。這些日子她吃的苦,好像都是有意義的。她救了可賦的爺爺,幫他奪回公司和財產。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駱駝嘻嘻笑著退回客廳,四仰八叉地往沙發裏一坐,拿起遙控器打開客廳牆壁上的電視:“你們繼續!繼續!我看我的電視!看看咱是不是也上鏡了……”駱駝一句話沒說完,卻突然驚聲叫道:“哎喲!快看電視快看電視!敢情今晚還沒完事兒呢?老頭兒家又冒出個不速之客?嘿嘿!電視台又開始直播了嘿!最近的新聞比好萊塢大片兒還好看!”
小玉和Kevin不禁側目看向臥室牆壁上的電視。電視畫麵上出現的人臉狠狠吸住兩人目光。Kevin不禁失聲驚叫:“嬤嬤?”
電視原本被靜了音,駱駝忙把聲音打開了,放出一片喧鬧聲。電視屏幕上那個黑衣黑帽的胖婦人正緩步前行,平穩如裝了輪子的橢圓形容器,勻速走向林間那莊嚴宏偉的豪宅。電視鏡頭緊跟其側,拍攝到她那過於飽滿的側臉。正是桔恩小姐,身穿緊身黑色禮服,頭戴黑色寬簷禮帽,帽簷和胸口別著兩朵碩大的白色菊花,儼如肅穆莊重的貴婦,與小玉印象中的開心小老太太判若兩人。
電視屏幕突然切換成新聞主播,興衝衝地說:“我們已經確認,畫麵上這位女士,就是安第斯公司副總裁布蘭克的管家桔恩小姐!據說,桔恩小姐在布蘭克家服務了許多年,非常的忠心耿耿。她這麼晚到訪安第斯宅,是不是要找安第斯先生為布蘭克求情呢?廣告之後,讓我們繼續關注事態的發展!”
電視台插播廣告。今晚發生的事件,是電視台千載難逢的商機。桔恩小姐的麵容依然留在小玉腦海裏,揮之不去。今晚她的麵色異常嚴峻,這是在她臉上難得見到的表情。不過,就在幾天之前,在安第斯家裏,小玉也曾在她臉上見到過類似的凝重表情——當小玉告訴她自己聽到了:“下家的門兒!”
小玉心中猛然一震!這個疑問似乎突然找到了線索——剛才姥爺在電話裏說到的“老妹兒”正是提醒了她。她在布蘭克家那一夜所聽到的奇怪聲音,是不是也和“老妹兒”有關?
小玉低聲問Kevin:“布蘭克家裏,是不是會鬧鬼?”
Kevin原本被電視吸引,突然聽到小玉的問題,一臉莫名其妙。小玉又說:“你在布蘭克家住過那麼久,知不知道布蘭克家有沒有鬧過鬼?”
Kevin連連搖頭:“沒有啊!從來都沒有!”
“可我在的那一夜,在一樓走廊的衛生間裏上廁所的時候,就聽到了奇怪的聲音!後來桔恩小姐——也就是你的嬤嬤——送我回房間,她似乎是要暗示我,那房子裏有不幹淨的東西!”
“奇怪的聲音?在樓下的衛生間裏聽到的?”Kevin努力回憶著,“那房間隔壁是個儲物室,不過和房子內部並不相通,門是直接開在車庫裏的,以前常有用人在裏麵偷情。我上小學的時候發現過的。為了聽得更清楚,我還在牆上偷偷鑽了個洞。後來被嬤嬤發現了,狠狠揍了我一頓,又找了一幅畫把洞擋起來,沒讓其他人知道。所以,你聽見的聲音,有可能是儲藏室裏發出來的。也許是儲藏室裏有人?”
小玉回憶著說:“一開始,的確好像有兩個人在……在幹你說的那種事情。可後來,客廳裏有個花瓶不知被誰打碎了。那兩個人就跑了。然後我就聽見另一種聲音,有氣無力虛虛實實的,像人又像鬼,好像是在說:‘下家的門兒!’”
“夏家的妹兒!”Kevin立刻重複一遍。他的中文原本帶著海外口音,這一句卻說成了地道的東北話。小玉連忙點頭:“就是就是!你知道什麼意思?”
Kevin卻越發疑惑不解:“嬤嬤為什麼要說這個?夏家的妹兒?”
小玉驚道:“難道是桔恩小姐說的?!這句話到底什麼意思?”
Kevin點頭:“一定是她說的!我小的時候,大概五六歲吧,發高燒一直不退,哭鬧個不停,嬤嬤沒錢帶我去醫院,就背著我在屋子裏一圈一圈地走,一邊走一邊唱:‘夏家的妹兒啊你別鬧,夏家的妹兒啊快睡覺!’後來我上學了,再生病的時候,吵著讓她唱她也不唱了。她說你是小子,以後不能管你叫妹兒了。我問她以前為什麼這麼叫,她說我媽在世時想要女兒,所以把我當成閨女養,這樣唱著哄我睡覺,我聽習慣了,所以一唱就管用!”
“你的意思是說,桔恩小姐說的不是‘下家的門兒’,而是‘夏家的妹兒’?!你老家也在東北?你也姓夏?”小玉瞪大眼睛,心中突然升起一種奇怪的感覺。
Kevin點點頭:“是啊!我姓夏。夏可文是我的中文名字,所以英文名叫Kevin。”小玉心中猛地一震。Kevin?夏可文?可文、可賦,這是怎麼回事?
駱駝就像是一隻嗅覺靈敏的警犬,突然把頭伸進臥室,驚異地睜大了眼睛說:“哎喲喂!看來,這裏麵還有點意思?”
電視裏突然一陣嘈雜,鏡頭又轉回安第斯家門外。駱駝一步竄進臥室,三人齊齊盯住電視屏幕。跟在桔恩小姐身邊的記者正在發問:“桔恩女士,您打算和安第斯先生說些什麼呢?”桔恩小姐停下腳步,轉身迎著電視鏡頭。攝像機投射的燈光打在她那光潔飽滿的圓臉上,麵色嚴峻僵硬,一雙小眼睛卻炯炯有神,聲音沉穩有力:
“我希望他會出來見我。至於我將要跟他說什麼,等我見到他,你們就都知道了!”
7
40分鍾之前,布蘭克家。
雖然已過午夜,可全家上下無人入眠。客廳裏的電視仍在兀自聒噪。但是,自安第斯記者會的直播結束後,就再沒人看它一眼,除了桔恩小姐。
布蘭克太太暈過去又醒過來,醒過來再暈過去,如此來來回回好幾遍,早被扶回臥房裏,這會兒獨自躺在那裏,也不知是暈著還是醒著。兩個墨西哥女傭和意大利廚子則在收拾行李,順便把能裝進箱子裏的東西都裝進去。他們可不想等到警察來了再跑,盡管警察對他們未必感興趣。唯有桔恩小姐一直坐在客廳的大沙發中央,直瞪著電視一語不發,不論播出的是新聞還是廣告,也不知是在觀看還是發呆。
午夜新聞過後,她終於起身,走向二樓布蘭克的書房。書房抽屜的夾層裏,有一件她必須借用的東西。反正布蘭克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了。她緩緩走上樓梯,雙眼仍大睜著,木然凝視前方,仿佛眼前並非是早就熟悉不過的大宅子,而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大戲,令她目不轉睛,終生難忘。
那場風花雪月的戲,開始於64年前。店鋪林立的霞飛路,高聳入雲的國際飯店,大光明,百樂門。那是一座完完全全的國際大都市。她則是一根花苗,成長於中西交界的陰影中。她的父親並非地道的老古董,雖然在鄉下有良田萬頃,卻樂於上海的燈紅酒綠。年輕時敗掉一小半家產,成年後雖漸漸變得謹小慎微固執保守,卻已離不開上海灘的生活方式,對女兒的要求則是新派的嚴格:上女子學校,穿校服,看電影,這些可以;和洋人談戀愛,絕對不可以。洋人再有錢也是野蠻的。父親為她選定的是年輕有為的軍官。亂世之中,軍人才是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