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力士”與秦文化的“尚力”傾向(3 / 3)

《戰國策·燕策二》所見蘇秦語則曰:“孟賁之勇而死,烏獲之力而死。”這些說法,都指出“多力”的曆史作用是有限的。

對於秦政治走向影響深刻的《韓非子》書中,也可以看到“力士”的“力”需要多種配合和策應才可以顯示作用的意見。《韓非子·觀行》:“有烏獲之勁,而不得人助,不能自舉。有賁育之強,而無法術,不得長生。故世有不可得,事有不可成。故烏獲輕千鈞而重其身。非其身重於千鈞也,勢不便也。”這種對於“力士”的“力”

的外在配合條件,可以理解為“勢”。根據秦執政者對韓非學說的高度推崇,推想這樣的認識,也可能當時即對秦政的設計和推行有一定作用。

在呂不韋執政的年代,他集合諸多賓客,完成了《呂氏春秋》一書。這部論著是在戰國以來知識人遊學各地、自由爭鳴的時代即將結束時的一個文化標記。《呂氏春秋》麵對即將來臨的“大一統”時代,對文化形態提出了涵容百家的要求。高誘的序文是這樣表述的:“此書所尚,以‘道德’為標的,以‘無為’為綱紀,以‘忠義’為品式,以‘公方’為檢格,與孟軻、孫卿、淮南、揚雄相表裏。”也就是說,《呂氏春秋》對戰國思想有所繼承,有所總結;對於漢代思想有所啟示,有所引導。曾經領略過東方多種文化因素各自豐采的呂不韋及其賓客們,明智地發現了曆史文化進步的方向,意識到秦能夠一時取勝的文化基因,或許不適宜實現了統一的新的帝國的管理。《呂氏春秋》可以看作在大一統的政治體製即將形成的時代,為推進這一曆史進步所進行的一種文化準備。在政治文化的總體構想方麵,呂氏為秦的最高統治者進行了設計。理解其中基本的文化理念,我們應當注意到《呂氏春秋》否定了對“力”的絕對尊崇。

《呂氏春秋·重己》寫道:“使烏獲疾引牛尾,尾絕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豎子引其棬,而牛恣所以之,順也。”這裏強調,“勇力”使用的方向是更重要的。這樣的認識,確實可以說是我們在考察“力士”的曆史意義時必須重視的文化真知。

《呂氏春秋·慎大》說到孔子對於“力”的態度:“孔子之勁,舉國門之關,而不肯以力聞。”《說文·力部》:“勁,強也。”《說文·弓部》:“強,弓有力也。”孔子自身“有力”卻“不肯以力聞”,是因為他自有更高等級的文化自尊和文化自信。正所謂“善持勝者,以術強弱”。論者又借孔子評論趙襄子事說,“有道之主能持勝”,強調“道”

的政治文化理念。又指出:“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後世。”發表“持之其難”的見解,舉示“福及後世”的榜樣,或許可以看作對統一的秦帝國有某種預警意義的告誡。

《呂氏春秋·不廣》所謂“用武則以力勝,用文則以德勝”,又進行了更明確的提示,強調了更高境界的“文”“德”方麵的優勢應是最可貴的真正的優勢。

《呂氏春秋》的作者還進行了秦史的回顧,對秦崛起曆程中的光榮記憶也進行了反思。《呂氏春秋·悔過》寫道:穆公時代,秦軍遠征偷襲鄭國,師行過周,王孫滿批評說:“過天子之城,宜橐甲束兵,左右皆下,以為天子禮。今袀服回建,左不軾,而右之超乘者五百乘,力則多矣,然而寡禮,安得無疵?”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力士”得到尊寵的秦武王時代,秦國又一次以兵車隊列來到周天子麵前。《史記》卷七一《樗裏子甘茂列傳》記載:“使樗裏子以車百乘入周。周以卒迎之,意甚敬。”有學者以為是“在周王室前耀武揚威”

(林劍鳴:《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248 頁)。《呂氏春秋》借王孫滿所謂“力則多矣,然而寡禮”,在這裏提出了“力”

和“禮”的對應關係,暗示“禮”遠遠超越“力”的意義。

又有一則可以讀作政治寓言的故事,見於《呂氏春秋·順說》:“惠盎見宋康王。康王蹀足謦欬,疾言曰:‘寡人之所說者勇有力,而無為仁義者。客將何以教寡人?’惠盎對曰:‘臣有道於此,使人雖勇,刺之不入;雖有力,擊之弗中。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所欲聞也。’惠盎曰:‘夫刺之不入,擊之不中,此猶辱也。臣有道於此,使人雖有勇弗敢刺,雖有力不敢擊。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欲知也。’惠盎曰:‘夫不敢刺、不敢擊,非無其誌也。臣有道於此,使人本無其誌也。大王獨無意邪?’王曰:‘善!此寡人之所願也。’惠盎曰:‘夫無其誌也,未有愛利之心也。臣有道於此,使天下丈夫女子莫不歡然皆欲愛利之,此其賢於勇有力也,居四累之上。大王獨無意邪?’王曰:‘此寡人之所欲得。’惠盎對曰:‘孔、墨是也。孔丘、墨翟,無地為君,無官為長,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頸舉踵而願安利之。今大王,萬乘之主也,誠有其誌,則四境之內皆得其利矣,其賢於孔、墨也遠矣。’宋王無以應。惠盎趨而出。

宋王謂左右曰:‘辨矣。客之以說服寡人也。’”《呂氏春秋》的作者接著說,“宋王,俗主也,而心猶可服,因矣。因則貧賤可以勝富貴矣,小弱可以製強大矣。”上古笑話多有以宋人為譏刺對象者(參看王利器錄:《宋愚人事錄》,王利器、王貞瑉:《曆代笑話集續編》,春風文藝出版社,1985 年),《呂氏春秋》引宋人故事,亦往往具諷喻性質。此言“孔、墨”“賢於勇有力也”的意見“說服”了宋康王,又說“宋王,俗主也,而心猶可服”。讀者自然可以聯想到,如果自以為“英主”者,也應當有相應的態度。

關於“小人尚力”“小人絕力”

依照儒學正統政治理念,作為受到尊仰崇尚的“德”的對立概念,“力”是予以鄙薄輕視的。《孟子·公孫醜上》:“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裏,文王以百裏。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雲:‘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以德服人”和“以力服人”,形成執政理念的高下對比。漢初政論家陸賈回顧曆史,指出“尚威力”以致敗亡的例證。《新語》卷下《至德》:“宋襄死於泓水之戰,三君死於臣子之手,皆輕用師而尚威力,以至於斯。故《春秋》重而書之,嗟歎而傷之。”《新語》卷下《懷慮》又說:“魯莊公據中土之地,承聖人之後,不修周公之業,繼先人之體,尚權杖威,有萬人之力,懷兼人之強,不能存立子糾,國侵地奪,以洙、泗為境。”指出“權”“威”“萬人之力”“兼人之強”等等,都不能看作絕對的政治優勢。《新語》卷上《道基》也寫道:“知伯仗威任力,兼三晉而亡。”對於秦政的失敗,亦直接歸罪於對“力”的推崇:“德盛者威廣,力盛者驕眾。齊桓公尚德以霸,秦二世尚刑而亡。”秦亡,可以看作“愚者以力相亂”的典型。論者提示:“大怒之威,非氣力所能行也。”“統四海之權,主九州之眾,豈弱於力哉?然功不能自存,威不能自守,非貧弱也,乃道德不存乎身,仁義不加於天下也。”又就秦亡的教訓警告當世執政者:“果於力而寡於義者,兵之所圖也。”(《新語》卷下《本行》)論者強調,實現“善”的境界,在於“絕氣力,尚德也”(《新語》卷上《慎微》)。

賈誼《過秦論》對於秦始皇“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的批評,注意到了曆史條件的要求:“夫並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此言取與守不同術也。秦雖離戰國而王天下,其道不易,其政不改,是其所以取之守之者無異也。”(《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以為“並兼”時代有曆史合理性的“詐力”在新的曆史條件下的無限度沿用,是致使秦敗亡的主要原因。在賈誼的認識中,“詐力”和“仁義”,“詐力”和“順權”,顯示政治方向的鮮明對照,但是“並兼者高詐力,安定者貴順權”,應當理解曆史情勢的不同要求。

作為個人取向,看重“德”還是看重“力”,體現“君子”“小人”的對立。《法言·淵騫》寫道:“君子絕德,小人絕力。或問‘絕德’,曰:‘舜以孝,禹以功,皋陶以謨,非絕德邪?’‘力。’‘秦悼武、烏獲、任鄙,扛鼎抃牛,非絕力邪?’”李軌注:“皆以多力,舉重崩中而死,所謂不得其死然。”對於“秦悼武、烏獲、任鄙,扛鼎抃牛”等“力士”的表現,表達了與秦文化背景下明顯不同的評價。

對於“力人”“力士”所指稱人的才與能的“力”,稍晚又有劉劭《人物誌》卷中《材能》的說法:“若力能過人,而勇不能行,可以為力人,未可以為先登。力能過人,勇能行之,而智不能斷事,可以為先登,未足以為將帥。必聰能謀始,明能見機,膽能決之,然後可以為英。張良是也。氣力過人,勇能行之,智足斷事,乃可以為雄。韓信是也。體分不同,以多為目,故英雄異名。然皆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故英可以為相,雄可以為將。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則能長世。高祖、項羽是也。”劉劭認為,所謂“力能過人”或者“氣力過人”,隻是“材能”中較低層次的表現。他對於“力”“勇”“智”

“聰”“明”“膽”,乃至“兼有英雄”若幹層級“材能”的分析,提出了有一定深度的人才思想。其中“若力能過人,而勇不能行,可以為力人,未可以為先登”的說法,出現了“力人”稱謂,也是值得我們注意的。而這些議論的發表,距離《左傳》中出現“秦之力人”字樣,已經相隔八百多年了。

後來對“力”以及“尚力”者的鄙視,又見於宋儒程子《伊川易傳》卷三《周易下經》:“小人尚力,故用其壯勇。”邵雍《君子吟》寫道:“君子尚德,小人尚力。尚德樹恩,尚力樹敵。”(〔宋〕邵雍:《擊壤集》卷一六)《朱子語類》卷七說道“自小便教之以德,教之以尚德不尚力之事”的道德培養理念,也反映了儒學的德教宗旨。“尚力”是受到鄙棄的。元代學者王申子《大易緝說》卷六《下經》說:“小人尚力者,用之則為勇猛,怙強好勝。若固守此道,而行危也。”

有的現代史學家在總結秦史時對秦武王和他識拔的“力士”們有所批評。例如林劍鳴《秦史稿》說:“武王一味嗜武,所以十分喜歡力士,對有些力士如任鄙、烏獲、孟說等皆委以高官。武王自己也有一身蠻力氣,因為向往著象征著周天子權位的周鼎,所以常常以舉鼎為戲。

公元前三○七年(秦武王四年),武王在同力士孟說舉鼎時,脛骨被折斷,至當年八月竟因此死去。這一個雄心勃勃的武王,因好勇逞能,偏要做力不勝任之事,所以當了四年國君就離開了人間。”(林劍鳴:《秦史稿》,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年,第248 頁)所謂“好勇逞能”與所謂“怙強好勝”,其實可以做近義語理解。

後世對於秦文化“尚力”傾向的評斷,長期以批判為主流。然而如果以儒學正統“小人尚力”“小人絕力”的態度作為考察秦史的認識基點,也許難免有簡單化片麵化之失,不利於全麵公正的曆史判斷。

《鹽鐵論·力耕》載錄“文學”的議論:“古者尚力務本而種樹繁,躬耕趣時而衣食足,雖累凶年而人不病也。”其中“尚力”和“躬耕”對說,是受到全麵肯定的。而秦政的“尚力”風格,在獎勵“力耕”方麵也有突出體現,是不宜忽視的曆史事實。

《後漢書》卷三○下《襄楷傳》載襄楷上疏:“周衰,諸侯以力征相尚,於是夏育、申休、宋萬、彭生、任鄙之徒生於其時。”李賢注:“並多力之人也。夏育,衛人,力舉千鈞。宋萬,宋人,殺湣公,遇大夫仇牧於門,批而殺之,齒著門闔。彭生,齊人,拉魯桓公幹而殺之。範雎曰:‘以任鄙之力焉而死。’申休未詳何世也。”“力士”之徒地位的上升和影響的擴大,是在“諸侯以力征相尚”的時代背景下發生的曆史現象。戰國武力競爭時代,按照賈誼《過秦論》的說法:“諸侯力勁,強淩弱,眾暴寡,兵革不休”,所謂“並兼者高詐力”,是共同的文化取向。就秦“力士”的曆史表現而言,在當時未必沒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他們各自的素質,亦不宜簡單地一概否定。馬非百《秦集史》對著名秦“力人”“力士”區別言之,以為:“至輻氏之戰,杜回以誤躓結草而顛,致為晉師所獲。蓋亦孔子所謂‘暴虎憑河,死而無悔’者。吾是以知有勇無謀之果不足貴也!”然而對於任鄙,則讚賞有加:“任鄙不與舉鼎之役,賢於賁、獲遠矣。故秦人諺曰:‘力則任鄙,智則樗裏。’而獨不稱賁、獲。何則?不自恃其勇力者,乃真為有勇力者也。司馬氏於鄙為漢中守,始、卒,皆特筆書之,非以其善用己長故耶?”(馬非百:《秦集史》,第368 頁)所討論的四位秦“力人”“力士”,被分為三個等級。王遽常《秦史》在《三力傳》結尾則寫道:“論曰:鄙為守,能久於其任。獲至老壽,必有以自貴其勇者。賁生於生死貴富,舉無以易其勇,蓋庶幾有勇德焉。雖以非命死而非其罪。則三子者,豈徒力而已哉!”(王遽常:《秦史》,第181頁)以為“三力”於“勇”“力”之外,亦各有其可“貴”之“德”。

看來,揚雄的評論,“秦悼武、烏獲、任鄙,扛鼎抃牛,非絕力邪?”

包括秦武王,均一並指斥為“小人”,也許不免簡單化絕對化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