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間轟動一時的尚書齊世武、布政使覺羅伍實等多名大員的集體貪汙案,是由兩位官員的妻子到京城控告,才引發社會轟動,並得到皇帝關注的。“原任陝西寧州知州大計參革姚弘烈妻孫氏叩閽,控告原任甘肅布政使覺羅伍實、慶陽府知府陳弘道等勒索銀兩一案。又原任慶陽府知府陳弘道妻王氏叩閽,控告四川陝西總督殷泰等徇庇知州姚弘烈,將氏夫嚴刑拷訊一案”[17],平時從不拋頭露麵的官員夫人親自告禦狀,出了如此轟動性的新聞,此案才得以查辦。
雍正時期侍郎伊都立貪汙軍糧的案發,則更有戲劇性。曾任山西巡撫的伊都立,因罪被革職發往戰場效力,負責采買軍糧。他與下屬範毓馪共同貪汙軍糧款項,伊都立貪汙白銀20 000餘兩,範毓馪亦貪汙白銀數千兩。範毓馪將銀兩分裝於軍糧袋子和衣物行李當中,行軍當中行李破損,銀兩不停掉出,後來隨行的軍人不斷撿到銀錠。“撿元寶”的新聞在軍中傳開,這才引起多方關注,二人方遭到查辦。
清代最大一起貪汙案的查辦,也是因為偶然因素。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甘肅人蘇四十三率回民起義,乾隆皇帝派兵進剿。由於事發突然,甘肅一時難以籌集大量兵餉。時任甘肅布政使的王廷讚為了表現自己,主動向皇帝表示,願意捐出四萬兩,以解燃眉之急。
甘肅本是窮鄉僻壤,一個布政使怎麼能一下子拿出這麼多錢?乾隆由此生疑,派人密查王廷讚家產來源。清代曆史上最大一起貪汙案——“甘肅冒賑案”由此敗露。
原來,乾隆三十九年(1774年),王廷讚的前任,山西人王亶望任甘肅布政使。他以捐監賑災為由,夥同其他官員共同貪汙數百萬兩白銀。據事後統計,從乾隆三十九年至四十六年初,甘肅省共有274 450人捐了監生,收銀15 094 750兩,通省官員合計侵貪賑銀2 915 600兩。
這樣嚴重的貪汙案件長期未暴露,反映出清代監察機製形同虛設的狀況。有清一代,放賑過程有著嚴格而細致的規定。規定發放糧米時,官員必須親自到場,每日發放後,官員要親自簽字畫押,以為憑證。全部發放完畢之日,還要在發放冊首尾簽上總名,通冊加騎縫印記,以備上司檢查。同時,還要將發放數目,具體領取人姓名、數額張榜公布,讓百姓監督。然而王亶望命令全省官員自行捏報災情,所有報災、勘災、監放規定均視為一紙虛文,無一執行。數年之間,不但從來沒有人檢查核實,也並沒有人舉報揭發過。
三
之所以出現這樣嚴重的失靈狀況,是因為傳統監察機製通常都有以下不可克服的弊端:
第一,監察機構隻是皇權的附屬,並不能監督皇權。
一般來講,傳統監察製度的設計是為了監督官權而設的,它不但不是為了監督皇權,反而是為了強化皇權。雖然曆代都有諍諫製度,但是否納諫,則完全取決於皇帝的意誌、品格甚至心情。諫官一片好心,但是諫言如果不合聖意,輕則遭貶,重則喪命。比如永樂年間刑科給事中陳諤,“嚐言事忤旨,命坎瘞奉天門,露其首”。[18]下場非常悲慘。這樣的例子曆史上比比皆是。雖然曆代都有法律,有“祖製”,但是法律和製度其實都必須服從皇帝的個人意誌。皇帝很容易繞開製度,更改法律,法外施情,以情代法。比如明代成化、嘉靖皇帝喜歡方術,很多術士隻憑一紙符籙,便可官運亨通。明武宗個性頑劣,多少大臣進諫也約束不了他的荒唐行為。所以一個王朝甚至一個時代,國家的精神麵貌往往由皇帝一個人的精神麵貌來決定。腐敗的程度往往取決於皇帝個人的勤勉狀況。比如乾隆早期,因為皇帝勵精圖治,厲行懲貪,所以腐敗程度低;但是到了乾隆晚期,皇帝意誌懈怠,貪圖享受,收受貢品,貪腐也隨之在整個官場蔓延。曆史上一個王朝到了中後期,皇帝往往會放鬆對自我的約束和要求,在這種情況下,監察係統就完全失去了作用。
古代皇權是不可分割的,也不能讓渡,所以傳統社會不可能對皇權進行有效監督和製衡。事實上,除了皇權,古代王朝往往還有其他監管禁區。比如清代,雖然從製度上說監察官員可以舉報任何不法事務,但是事實上極少有言官敢於彈劾滿族的王公貴族,八旗事務也一向被言官視為言論的“禁區”。
第二,中國君主專製下的權力製約機製是封閉的、自上而下的線性模式,它排除任何外來力量的參與,特別是排斥民間的監督力量,因此是一種體製內的自體監督,效力非常有限。
因為皇權不可分割的特性,所以官員無論分工如何,本質上都是皇權的代表。他們都處於同一權力體係之內,彼此之間並無根本衝突,都是既得利益群體和統治集團的一分子,即使反腐也是周期性的、局部的,受到同樣的遊戲規則的左右,而這個遊戲規則就是“官大一級壓死人”,權力階梯上麵的人可以輕易壓倒下麵的人。所以監察官員打“大老虎”,隨時可能被其反噬。
所以傳統時代監察官員彈劾權臣的效果,完全取決於皇帝的心態。明代權臣嚴嵩得勢之時,曾經多次受到監察官員的彈劾,但言官證據確鑿的彈劾並不能撼動嚴氏分毫,言官本身卻或被奪官,或被下獄。雖然最後由於禦史鄒應龍等的參劾,嚴嵩被勒令致仕,但其根本原因則是“帝眷已潛移”[19]。再比如康熙朝大學士明珠得寵之時,“頗營賄賂,權傾一時”[20],監察官員無人敢言。後來明珠失寵,禦史郭琇才得以借機扳倒他。乾隆晚年,並不是沒有耿直的言官舉報和珅及其家人,隻是他們的舉報完全產生不了作用。及至嘉慶親政,要除掉和珅,才授意言官舉報。
所以傳統時代,大多數時候監察官員隻能是在打“蒼蠅”。萬曆年間,左副都禦史丘橓曾經說:“(官場)貪墨成風,生民塗炭,而所劾罷者大都單寒軟弱之流。”[21]也就是說,言官彈劾掉的,都是在官場上沒有根基的、沒有關係網庇護的小官。
清代曆朝皇帝都屢屢指責言官怠政溺職,比如順治皇帝曾經批評都察院:“而近來各官彈章,其中多有摭拾塞責,將他人已經糾參之事,隨聲附和,明係黨與陋習,豈朝廷設立言官之意。”[22]就是說,言官們隻願意在已經被打倒的“大老虎”身上踩上幾腳,不敢自己去挑戰“大老虎”。康熙親政之後,屢次指責“邇來科道絕無奏章”[23],“近時言官條奏參劾,章疏寥寥,雖間有入告,而深切時政從實直陳者甚少”[24],到了晚年也曾評論科道官員說:“朕聽政四十餘年,言官有為人而言者,有受賄陳奏者,有報私仇而顛倒是非者。此等條奏,朕無不知。”[25]監察官員們有為了幫朋友彈劾對手的,有受賄後彈劾官員的,有為了報私仇而彈劾他人的,可出於公心的卻很少。乾隆中後期,各省大案頻發,但很少是由言官揭露的。乾隆對此非常氣惱,經常責問言官為什麼無人奏及。要這科道有何用?但是這種現象貫穿整個清代,科道官並沒有因皇帝的痛責而有所改變。
傳統時代監察係統通常還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那就是自己人通常不會找自己人的麻煩。比如明代監察官員們互相包庇,形成潛規則,稱之為“乃科不拾道,道不拾科”[26]。雖然分屬不同的監察係統,但是從來不會自相殘殺,“凡官自科中升出者,自方麵至於侍郎,縱有過惡,科中以先僚之故,永不糾彈”[27],即凡是出身自監察係統,以後雖然轉任其他,也從不會受到監察官員的彈劾。
第三,監督者與被監督者很容易“貓鼠一窩”,在竊取“天家”利益的時候,結成同盟。
傳統官權不受皇權以外的力量製約,特別是不受民眾的製約,因此權力可以很容易尋租。監察官員和其他官員一樣,受利益最大化原則的支配,所以他們會輕易將手中的監察權力作為向權貴們討價還價的資本。比如在權臣張居正秉政時,“諫官言事必先請”[28]。又如“高拱以內閣掌吏部,權勢烜赫。其門生韓楫、宋之韓、程文、塗夢桂等並居言路,日夜走其門,專務搏擊”,[29]充當權貴的鷹犬。
所以我們就很容易理解為什麼曆代王朝後期,隨著官僚體係的腐敗,監察係統往往也會高度腐敗。
明代言官的權力非常大,但明朝中後期,言官係統的腐敗已經特別嚴重。
明代言官係統的腐敗,表現在兩方麵:
第一,監察官員陷於黨派、地域之爭,為所在派別效力,大肆攻擊敵對派係。“明至中葉以後,建言者分曹為朋,率視閣臣為進退。……故其時端揆之地,遂為抨擊之叢,而國是淆矣。”[30]因為他們有風聞奏事的權力,所以在黨派鬥爭中搖旗呐喊,甚至衝鋒陷陣,手段就是歪曲事實、顛倒黑白。
第二,言官群體因為手中握有監督和考察官員的權力,所以公然索賄、買官賣官形成風氣。明代後期,社會上給科道監察官員們起了個外號,叫“抹布”,他們為了別人的“幹淨”,完全不顧自己是否“汙穢”。崇禎初年,諫官楊枝起對進京考察的地方官員公開索賄,聲稱如果不給,他就將在考評之中將對方評為下下等。麵對這種恐嚇,地方官員無人選擇舉報,因為他們知道舉報也沒有任何作用,隻好連夜出門借錢行賄。
明代監察禦史權力更重,他們代天子巡狩,有“大事奏裁,小事立斷”[31]之權,致使“按臨之日,百事俱廢,多方逢迎”[32],從而形成明代的一個專有名詞,叫“台使之害”。崇禎年間,十三道禦史巡察地方,地方官甚至要在門前跪迎。梁廷棟曾做過這樣一個估算,“如朝覲、考滿、行取、推升,少者費五六千金。合海內計之,國家選一番守令,天下加派數百萬。巡按查盤、訪緝、饋遺、謝薦,多者至二三萬金,合天下計之,國家遣一番巡方,天下加派百餘萬”[33]。
監察係統腐敗的結果是這個係統完全失去作用。崇禎年間的都察院考核地方官吏,已經完全流於形式,徇私情、通關節,結果全是“稱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清代學者趙翼認為,明朝中後期監察係統的腐敗與王朝滅亡之間有著直接的關係:“嘉、隆以後,吏部考察之法徒為具文,而人皆不自顧惜。撫按之權太重,舉劾惟賄是視,而人皆貪墨以奉上司,於是吏治日媮,民生日蹙,而國亦遂以亡矣。”[34]
這種監察官員的腐敗,在清代也同樣存在。比如晚清康有為變法期間,多次“買都老爺上折子”,也就是花錢讓言官按自己的意誌上言皇帝。梁啟超在致康廣仁、徐勤的一封信中就這樣說:
今日在此,做得一大快事,說人捐金三千,買都老爺上折子,專言科舉,今將小引呈上,現已集有千餘矣,想兩日內可成也。[35]
四
中國曆史上還有一個鮮明的規律,那就是曆代官吏數量呈不斷擴張趨勢。明代劉體乾稱:“曆代官製,漢七千五百員,唐萬八千員,宋極冗至三萬四千員。”[36]到了明代,文武官員共十二萬餘人。
同時,每一個王朝建立之初,官吏數量比較精簡,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無不成倍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