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全麵施展政治理想(1 / 3)

《海瑞傳》中,最富戲劇性的描寫無過於下一段了:

海瑞在獄中等死。一日,牢子給他送來了一席豐盛的酒席。他以為明日要行刑了,遂開懷大嚼,神態自若。吃完了,牢子問他:“知道為什麼送先生酒席嗎?”海瑞說:“想讓我當飽死鬼吧。”牢子說:“錯了,皇帝今天駕崩了,先生您要出獄了,而且早晚得受大用!”海瑞聞聽,“即大慟,盡嘔出所飲食,隕絕於地,終夜哭不絕聲”。[1]

第一次讀《海瑞傳》,至此處深覺不可理解。以海瑞六品之微,可能連皇帝天顏都沒見過,哪裏來的這樣深厚的感情,以至於哭昏在地?

當時隻覺得海瑞矯情做作。

然而,隨著對中國古代士人心理了解的加深,我“理解”了海瑞。君為政本,從倫理上講,君臣重於父子。舊時代的士人對皇帝,真有一種如夫如父的感覺。忠君觀念的進一步演化,變成了中國士人特有的戀君情結。“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孟子·滕文公下》)其心理真像失戀的狀態。而孟子則認為,戀君是人的一種本能,“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有妻子則慕妻子,仕則慕君,不得於君則熱中”(《孟子·萬章上》)。人小的時候,愛自己的父母;長大了則愛女人;而入仕之後,就會愛君主;如果君主沒有注意到自己,就會因單相思而受煎熬,是所謂“熱中”。海瑞怒皇帝的無道是真實的,哀皇帝的崩逝也是真實的。在海瑞眼裏,皇帝就是他的“天”、他的主人、他生活的目標、他無條件盡忠的對象、他的希望所在。不管皇帝如何對待臣子,從倫理上講,都是恩典,臣子唯有歡喜承受,不應有絲毫怨言。皇帝去世,於他,就是兒子失去了父親,大馬失去了主人,怎麼能不有慟於心?忠君觀念的不斷內化,在海瑞心裏達到了高度情愫化的境界,以致超越了理智的範圍,噴發為感情的激流。這種感情,和文天祥見童君趙?,和兒童見父母淚流不止,出自同一源頭。

以海瑞的天真單純,他愛君之深,應該不亞於孔孟。他也許從來沒有愛過女人,但他深愛著皇帝,對皇帝的單相思不能自已。這是舉世絕無僅有的“戀愛”。自己“熱戀”的對象死了,怎能不痛哭達旦,傷心欲絕?正是這一哭,哭出了海瑞的忠臣本色,哭出了海瑞的真誠和單純。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隆慶皇帝朱載垕登基。每一任新皇帝上台,王朝總會有一段短暫的振作期。皇帝早就聽說了海瑞的大名,對這個骨鯁之臣傾慕已久。在即位的當天,他就釋放了海瑞。不久,在內閣首輔徐階的推薦下,又一年三遷,升為大理寺左丞。海瑞遇到了政治生涯上最溫暖的一個春天。

度過了獄中十月,複出的海瑞已經今非昔比。他在全國政治生活中的角色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這時的海瑞,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讓人嘲笑的“海筆架”。他一罵成名,舉國皆知,從一個部門裏默默無聞的古怪小官僚,變成了代表社會正義的楷模。在獄中的時候,就有官員不顧生命危險為他鳴冤,嘉靖皇帝一去世,重用海瑞的呼聲就不絕於耳。人們已經把海瑞當成這個黑暗亂世中唯一的光亮,不管是擁護還是反對,誰都無法不正視這個政治現實:海瑞已經成了一麵旗幟、一種象征,成了全國政治中清流力量的總代表。

隆慶三年(1569年),在徐階的推薦下,他被任命為位高權重的應天巡撫,登上了他政治生涯最輝煌的頂點。這一年,他已經五十六歲了。

應天是當時中國經濟最發達的地區之一,轄地包括蘇州、常州、鎮江、鬆江等十餘府,“仕官之淵藪也……賦甲天下”[2],朝廷裏的許多高級官員家鄉都是這裏,包括首輔徐階。由於吏治不清,貪汙的風氣最盛,積累的問題也最多。徐階希望海瑞能夠憑其一身正氣,殺殺此地的歪風,收拾一下混亂的局麵,為新一任朝廷班子創造出一些令人矚目的、實實在在的政績。

雖然五十六歲須發斑白,雖然受過多次挫折,“海青天”的楞楞風骨沒有絲毫改變,“剛峰”一如其剛。接到任命,他立刻輕車簡從,迅速赴任。

海瑞的單車尚未出京,應天地區已經人心騷然。官員、鄉紳、士子、平民,有興奮者,有盼望者,有失望者,有恐懼者。不論如何,人們都意識到,這個人的到來,一定會引起應天地區社會生活的巨大變化。那些對海瑞行政作風早有耳聞的人紛紛提前行動,“屬吏憚其威,墨者多自免去。有勢家朱丹其門,聞瑞至,黝之。中人監織造者,為減輿從。”[3]那些貪名卓著的人幹脆辭官而去,免得受到新任巡撫的懲處;豪門大戶,把自己的紅漆大門刷上了黑漆;應天監管皇室織造事務的太監,原來坐八抬大轎,現在也改坐了四人抬的小轎。

貪汙者聞風而逃可以理解,不過,海瑞的到來關大門和轎子什麼事呢?

在專製社會,百姓如何穿衣戴帽都必須由專製者來做主。在海瑞眼裏,在明朝讀書人眼裏,大門、轎子,包括衣服、宅第並非小事,而是關乎“貴賤”的大節。明朝開國之初,就用相當大的精力製定了全國人民的房舍衣冠製度,規定十分詳盡。具體到幾品官可用紅漆大門、幾品官可坐八抬大轎,在明太祖的詔令裏規定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隻是時間過去兩百年,社會富庶,紀綱廢弛,人們把這些煩瑣的規定幾乎忘了。然而,海瑞的到來,卻讓大家悚然驚醒,自己原來是生活在錯誤和悖逆之中。

每個人都知道,海瑞的行政方針非常簡單,那就是——按太祖的規矩辦。當初見長官揖而不跪是為此,取消一切“常例”是為此,拒不接待鄢懋卿也是為此。還沒有到應天,他就已經宣布了自己的執政方針為“除積弊於相安,複祖宗之成法。不循常,不變舊”[4]。就是說,要全麵恢複舊法,堅決不向人的惰性妥協。隻要嚴格按祖宗的規定去辦,則“天下無不定,萬事無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