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堯之所以如此熱衷辦貢,討皇帝喜歡固然是一個原因,而另一半的原因是進貢過程中,自己可以大肆向下屬攤派。而且進貢後退回的寶物,他居然也納入自己的私囊。當時來中國的朝鮮使節風聞,“大抵侍堯貪贓中,五之三入於進貢”[10]。原來,為了表示風度,臣下所進貢品,皇帝一般不會全收,隻能擇收部分,其他要退回。這張貢單中,皇帝所收的隻有十來樣,其他玉器、宋元古瓷、龍袍、紫檀寶座、琺琅等74項數百件都歸李氏所有。乾隆四十五年李侍堯緣事治罪籍家,結果抄出黃金佛三座、真珠葡萄一架、四尺的珊瑚樹三株,都是李侍堯私藏的進貢後被還回的物件。
山東巡撫國泰也是“進貢能臣”演變成貪汙案犯的典型一例。國泰進貢成績之突出,連乾隆都曾誇其“進貢為優”“優於辦貢”。他進貢之勤快到了令皇帝有點煩的程度。乾隆四十七年(1782年)正月初六日,皇帝在山東巡撫國泰的貢折上批道:何必獻勤如此?所貢的東西都閑置在圓明園庫,也沒什麼用處,隻等數年之後爛壞而已。真成了大笑話。
就在此批發出僅三個月後,即乾隆四十七年四月,國泰就犯了案,原因是對下屬強行攤派,聚斂個人財富,致使山東通省虧空。七月,國泰即被賜自盡。
乾隆年間侵貪大案而與進貢有關者,除李侍堯、國泰、伍拉納外,還有浦霖、阿思哈、盧焯、恒文、良卿、王亶望、勒爾錦、陳輝祖、郝碩等無數大案,而這類敗露的大案充其量不過是冰山露出水麵的部分。整個官僚體係通過“進貢”這個借口直接汲取的財富,不知凡幾。
進貢過程中的貪腐行為,不過是進貢的諸多後果中最輕的一種。更為嚴重的是,皇帝對物欲不加節製的追求,給天下傳達了許多不良的信息。
第一個不良後果是官場奢侈之風的刮起。
乾隆晚年,社會風氣日趨奢靡。官場之上,官員們整日比的是誰家的廚子好,誰請的戲子高明,誰收藏的古玩稀奇。據說當時在江南一帶的仕宦社會中,人們有“三好”,即“窮烹飪,狎優伶,談骨(古)董”。這也可以說是整個乾隆時代官宦、士人階層平日愛好的一個縮影。
乾隆晚年,許多官衙終日歌舞升平,花天酒地,河道總督衙門是最典型的代表。每次總督興辦治河工程,“每於工次搭蓋館舍,並開廛列肆,玉器鍾表綢緞皮衣無物不備,市儈人等趨之若鶩,且有娼妓優伶爭投覓利,其所取給者,悉皆工員揮霍之貲,而工員財賄,無非由侵漁帑項而得”。堵塞衡口工程時,“工次奢侈揮霍,開廛列肆,玩好生色,無所不有”。[11]
官員們對於追求物質享受,可謂心思用盡,花樣百出。著名貪官王亶望,在任浙江巡撫時,喜吃驢肉絲,“廚中有專飼驢者,蓄數驢,肥而健。中丞(巡撫)食時,若傳言燋驢肉絲,則審視驢之腴處,刲一臠,烹以獻。驢刲處,血淋漓,則以燒鐵烙之,血即止。其食鴨也,必食填鴨。填鴨者,飼鴨不使鴨動,法以紹興酒壇去其底,令鴨入其中,以泥封之,使鴨頸伸於壇外,用脂和飯飼之,留孔遺糞,六七日,即肥大可食,肉之嫩如豆腐。王偶欲食豆腐,則殺兩鴨熬湯,煮腐以獻之”[12]。
進貢熱的另一個影響是官場上送禮之風的興起。
乾隆早年,對進貢送禮之弊察之甚詳。然而晚年,皇帝自己公然需索重禮,對自己早年的嚴規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官場之上請客送禮之風迅速升溫。章學誠說:“印官上任,書役饋送,輒數萬金。督撫過境,州縣迎送,必數千金。”[13]
乾隆六十年(1795年),福建巡撫浦霖貪汙案發,皇帝查抄其家,查出“三鑲玉如意”大小共157柄,皇帝驚歎:“此與唐元載查籍家財胡椒至八百斛何異。”[14]其實皇帝大可不必如此驚詫莫名,胡椒至八百斛,可能吃不了,百數十柄如意卻是稍有頭臉的臣子必須常備的。除了給皇帝的貢品,以及皇太後聖壽、阿哥成親、公主下嫁的需要,進京陛見,處處打通關節,哪一項應酬少了“如意”能如意?
乾隆晚年,官場上無錢不辦事。王亶望就官甘肅時,全省流傳一句順口溜:一千見麵,二千便飯,三千射箭。意思是說,送一千兩銀子給王亶望不過能見上一麵;送兩千兩銀子,王大人賞臉的話,有望留吃一頓便飯;送三千兩銀子,王大人高興,會和送禮的人一起拉拉弓、射射箭、練練騎射,以示關係更近一層。從見麵到吃飯,再到一同玩一玩,表明和掌管全省財物大權的布政使的關係正在一步步拉近,而主導這種關係遠近的砝碼就是白銀。
[1]《乾隆朝上諭檔》,乾隆三年四月初二日。
[2]戴逸、李文海主編:《清通鑒(9)》卷一一八,乾隆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日,山西人民出版社,1999,第3900頁。
[3]中國第一曆史檔案館藏:《宮中進單》,第100號,乾隆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一日。
[4] 斯當東:《英使謁見乾隆紀實》,葉篤義譯,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第37頁。
[5]樸趾源:《熱河日記·山莊雜記·萬國進貢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6,第512頁。
[6]樸趾源:《熱河日記·山莊雜記·萬國進貢記》,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6,第513頁。
[7]《乾隆朝上諭檔》,乾隆六十年十月初七日。
[8]昭梿:《嘯亭雜錄·續錄》,《嘯亭雜錄·卷四·李昭信相公》,冬青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63頁。
[9]中國第一曆史檔案館藏:《宮中進單》,第104號,乾隆三十六年十一月初八日。
[10] 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第十一冊),中華書局,1980,第4701頁。
[11]見陳連營:《論嘉道時期經世思潮的興起》,載朱誠如、王天有主編《明清論叢》(第四輯),紫禁城出版社,2003,第294頁。
[12]徐珂:《清稗類鈔·豪侈類·王亶望驕奢淫佚》。
[13]章學誠:《章學誠遺書》卷二九《外集二·再上韓城相公書》,文物出版社,1985,第329頁。
[14]《乾隆朝上諭檔》,乾隆六十年十月初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