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改革當口舉起保守大旗(1 / 3)

責任心極強的嘉慶皇帝非常焦急。他堅持厲行懲貪,對貪官發現一個撤換一個,絕不手軟。從嘉慶七年到嘉慶十年(1802—1805年),大大小小的貪官又查出了幾十個。可是腐敗的勢頭,仍然沒有絲毫減弱。各地基層政府的財政虧空,仍然越來越多。

很顯然,自上而下的懲貪,到了嘉慶時期已經不能起到實質性的作用。原因之一,與腐敗官員的總數比起來,被發現和懲處者不到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腐敗收益實在太高,而腐敗風險實在太低。原因之二,腐敗已經成了官僚體係的常態,貪汙成了官員生活的主要來源。一個人如果不貪汙,則無法打點上司,結好同級,甚至無法在官僚體係中生存下去。在這種情況下,朝廷“打老虎”已經演變成“水過地皮濕”,震懾力越來越低。事實上,舉朝官員從乾隆晚年開始,對懲貪風暴的反應就已經十分麻木了。乾隆皇帝生前就曾經多次哀歎,外省總督和巡撫們,一見他懲治腐敗,當時也未嚐不稍稍警惕一下,但是事過則忘,這種痼習相沿成風,官員身陷法網而不知後悔,真是沒有辦法。而到了嘉慶時期,官員們的腐敗熱情已經高漲到了“前仆後繼”的程度,前任頭一天因腐敗落馬,繼任者第二天繼續腐敗。

耐心極好的嘉慶皇帝也漸漸陷入焦躁。上諭中開始出現連篇累牘的斥責、抱怨甚至痛罵。他自認為已經非常淩厲的手段和措施,經過“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官僚體係的層層減震,到了基層,竟然已經如同撫摸般溫柔。他發現自己麵對的是一個巨大的混沌,自己的記記重拳打上去,都如同打在了棉花團上。他不知道自己應該何去何從。

嘉慶十年九月,嘉慶皇帝率領宗室及重臣,經過艱苦跋涉,來到滿族的龍興之地。在祭奠了新賓永陵之後,他們向西直抵盛京(今遼寧省沈陽市),祭奠了福陵(清太祖努爾哈赤之陵)和昭陵(清太宗皇太極之陵)。

在陵寢的隆恩殿、啟運殿中,嘉慶皇帝認真參觀了先祖們留下來的遺物。努爾哈赤用過的桌椅,看起來是那麼簡陋,皇太極用過的鞭子,也不過是普普通通的牛皮鞭,沒有任何裝飾……這些珍貴的文物,昭示著祖先創業的艱難曆程。嘉慶皇帝在這些遺物前久久駐足,常常陷入沉思。

嘉慶這次東巡,因為體製所關,皇帝的隨行隊伍至少萬人,一路的物資供應花費巨大。雖然嘉慶宣布此行不帶任何嬪妃,一切從儉,可內務府的初步預算仍需要耗銀二百萬兩。鎮壓白蓮教耗光了大清的家底,要湊齊這兩百萬,實在是太難了。

為什麼異常節儉的嘉慶這次卻一反常態,堅持出巡呢?因為在他看來,這次東巡意義十分重大:他要向祖先尋求政治智慧。要做好一個“守成”之君,他必須進一步“法祖”。在東巡中,皇帝一路作了許多詩文,一再強調大清江山來之不易。皇帝在《禦製盛京頌並序》中寫道:“敬觀弓鉞,垂訓諄諄。蒞清寧宮,遍撫舊跡,艱難祖業,永守毋忘……”

皇帝在《守成論》中說,他多次閱讀中國曆史,感慨良多。他發現,一個王朝在建立之初,往往都建立起了十分完美的規章製度。但是到了王朝中葉,往往有大膽的子孫自作聰明,任意變亂成法,想拆了祖先建起的大廈,自己另起爐灶。結果,舊房子拆掉了,新房子也沒建起來。國家往往因此埋下了滅亡的原因,“亡國之君,皆由於不肯守成也”。他認為,對比以往的曆代王朝,有清以來的曆代君主,每一個都可以稱得上雄才大略,成就顯赫。他們樹立了一係列良好的作風,建立起了一係列“良法美意”,事無巨細,所有問題都給出了如何處理的先例。大清政局現在之所以萎靡不振,關鍵的原因就在於“庸碌官僚,因循怠玩,不遵舊製”。這些官僚沉溺於私欲,把列祖列宗“勤政愛民”的教導忘於腦後。八旗官兵,當常思當初滿族軍隊是如何吃苦耐勞、奮發進取的,以力改“武務不振,軍務廢弛”的現狀。全體文臣,當清廉自持,儉樸為政。這樣,才能永遠保持大清的統治。

嘉慶皇帝的這一思路,在今天的讀者看來似乎不好理解。站在今天的曆史高度回望,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嘉慶麵臨的問題,用“祖製舊法”是不可能解決的。

站在康乾盛世肩膀上的嘉慶所遇到的社會問題,已經超出了幾千年間中國所有政治經驗的範圍。康乾盛世是中國曆史上最後一個,也是最大的一個盛世。這個盛世,幾乎在所有方麵都達到了傳統政治治理水平所能達到的極限:無論是從權力製度的穩定性,物質財富的豐盈程度,還是國家疆域的最大化上,都已經達到了傳統政治的理想化境界。這一傳統盛世的形成,已經耗竭了傳統社會的所有動力。

與此同時,這個史上最大的盛世,也帶來了史無前例的一係列問題,最主要的就是,經濟總量和人口總量的猛增使傳統社會機製的承受能力達到臨界點。要把這個盛世延續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突破傳統政治經驗的範疇,在“祖製舊法”之外尋找全新的出路。事實上,任何挑戰同時都是機遇,比如人口問題。

人口問題當時不僅困擾中國一國,也是世界各國遇到的普遍現象。自地理大發現之後,玉米、番薯、土豆、花生等新品種由新大陸向舊大陸傳播,導致了一個多世紀時間裏世界人口幾乎同步增長。十八世紀,世界人口從6.41億增至9.19億,增幅為43.37%;中國人口則從1.5億增至3.13億,增幅為108.67%。

亙古未見的人口問題對世界各國提出了嚴峻挑戰。然而,正是這種挑戰推動了發展。世界許多國家的曆史表明,人口與資源的緊張往往是推動農業文明邁向工業文明、傳統社會邁向現代社會的第一步。歐洲國家正是通過大力發展工商業來吸納過剩人口,以工業化和城鎮化來解決人口壓力,從而逐步走上了現代化的道路。如果中國能夠順應曆史潮流,把發展對外貿易、發展工商業、發展海外殖民作為解決人口問題的方法,那麼中國完全有可能搭上剛剛開起的全球化之車,使中國主動從傳統走向現代的大門。

因此,曆史對嘉慶帝提出的要求,不是全麵退守傳統,而是主動大膽出擊,全方位地對傳統政治框架進行改革。那麼,為什麼親政之初作風清新的他,卻比任何皇帝都堅決地舉起了“守舊”的大旗呢?

這是因為獨特的性格。漫長的接班生涯,塑造了嘉慶過於謹慎的性格。從十四歲那年被秘立為儲君,到三十七歲那年從父親手中接過傳國玉璽,這二十三年間,我們不知道嘉慶是何時知道自己已經成為大清帝國的繼承人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和其他幾個兄弟一樣,自始至終在表麵上他都裝得淡泊無比。因為儲位既是天下最誘人的位置,也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更何況自己有這樣一個精明、敏感、犀利、苛刻、強大的父親。一個過於英明的父親的羽翼下,不可能出現同樣鋒芒畢露的兒子。在自己盯著皇位的同時,他深知,老皇帝也在緊緊地盯著自己,觀察著自己的一舉一動。隻要他表現出一點點對皇位的渴望,立刻就會被老皇帝偵知。

從父皇的種種舉動中猜到自己已經被確定為接班人後,嘉慶肯定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風險與收益共存,這是永恒的真理。太子這個職位,因為預期收益最大,所以現實風險也就最大。從古至今,一帆風順的太子屈指可數。擔驚受怕,險象環生,幾上幾下,身陷囹圄,甚至身首異處的,倒是比比皆是。這樣的例子實在不勝枚舉,就以大唐王朝的太子們為例:大唐王朝第一個太子李建成死於弟弟李世民之手;李世民的太子李承乾也與父親反目成仇,謀反被廢,幽禁致死;唐高宗和武則天所立的前三個太子李忠、李弘、李賢,都被武則天殺掉;唐玄宗的太子李瑛先是被廢為庶人,隨即賜死;自憲宗以後,皇帝生前所立太子幾乎無一能即位,大抵老皇帝一死,太子就被宦官殺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