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一教育運動開展了很長時間,宗室風氣竟無一點好轉。嘉慶皇帝很奇怪,有一天特意召見散秩大臣,宗室奕顥、成秀、敬敘三人,問他們學習《宗室訓》的心得。不想這三人瞠目結舌,居然不知道有學習《宗室訓》一事,更沒讀過一個字!
嘉慶大吃一驚,實出意想之外。然而除了痛罵宗人府官員“喪盡天良”,他再也不知道該做什麼了。
嘉慶皇帝的二十多年統治,就在這一日日抱怨、迷惑、痛苦、尷尬中過去了。
二十多年間,雖然經常心灰意冷,但是他從來沒有放鬆過權柄,一直到去世前一天,還在不倦地處理政務。
其實,這種勤奮已經成了一種慣性,成了一種“懶惰”著的勤奮。他弄不明白為什麼他越努力,形勢就越糟。他不明白他已經在中國曆史上找遍了所有藥方,為什麼還是不見效。越到後來,皇帝越對扭轉社會大勢喪失了信心。他做皇帝已經成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表麵上,他一天到晚一刻也不休息,實際上,他已經習慣於不動腦子,讓祖宗為自己動腦子。凡事“以皇考之心為心,以皇考之政為政”,隻要祖宗說過或做過的,他都依樣畫葫蘆地執行貫徹。
到了晚年,他的“守成”“法祖”已經升華到如此高度,那就是每天都死按實錄辦事。
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禮親王昭梿因小事將其屬下人等禁押在王府之內,嚴刑拷打,手段非常殘酷。皇帝聞知十分生氣,判昭梿革去王爵,圈禁兩年。嘉慶二十二年(1817年),皇帝早起恭閱康熙朝實錄,看到內有平郡王納爾圖打死無罪人又折二人手足一事,當時康熙的處理方案是革去王爵,免其監禁。禮親王案遠較之平郡王案輕,於是皇帝當日下旨,改變前判,“敬承家法”,將昭梿釋放。
嘉慶二十四年十月十九日,宮內文穎館失火。火勢不大,內宮太監鑒於天理教血染紫禁城的教訓,怕引來壞人混入宮中,沒有開宮門命護兵入內救火,而是由太監們親自撲滅。按理說這事處理得不能算錯,可是嘉慶皇帝在八天之後讀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九月的實錄,內載乾隆帝規定,凡宮內園庭遇失火等意外之事,即行開門放外邊人等進內撲滅。於是皇帝根據這一記載,以違背乾隆指示為由,下旨處罰有關官員。
正是在這種不論時間、地點,一律按實錄辦事的原則下,大清朝一天天走向了萬劫不複的沉淪,皇帝也在迷茫中一天天老去。
嘉慶二十四年,孔子後人、第七十三代衍聖公進京麵聖。他回來後把和皇帝的談話一絲不苟地記錄下來,使我們得以直擊這位皇帝晚年的精神麵貌。嘉慶一見麵就說:“我想到曲阜去,不能,你知道不?山東的水都過了臨清了,這個怎麼好,真沒法。聖廟新修的,我等到七八年去,又殘舊了,怎麼了?”過幾天辭行,嘉慶皇帝又舊事重提,絮絮叨叨地說:“我登基已是二十四年,總不能去(祭孔),是個大缺典,我從前雖然隨著高宗(乾隆皇帝)去過兩回,到底不算。我到你那裏去容易,就是路上難,水路罷亦難走,旱路罷亦難走……”“你看河上水這樣大,山東民情亦不好,到底怎麼好?弄得真沒法,了不得……”[3]
一口一句“真沒法”“怎麼好”“怎麼了”“了不得”,似乎已經成了皇帝的口頭語,焦頭爛額之態畢顯。帝王生涯現在對他來說,簡直是一種刑罰。在撒手而去的時候,他的最後一絲意識也許不是留戀,而是輕鬆。
從親政初期的偉大,到謝幕時的尷尬,嘉慶的“滑落曲線”如此令人歎息。在全麵盤點嘉慶皇帝的統治時,史書給出的詞語是“嘉慶中衰”。他二十多年的統治,前麵連著“康乾盛世”,緊接其後的則是“鴉片戰爭”。正是在嘉慶皇帝的統治下,大清王朝完成了走向萬劫不複的衰敗的關鍵幾步:腐敗之癌由乾隆晚期侵蝕到國家肌體的幾個重要器官,演變成了嘉慶晚期的淪肌浹骨,全麵擴散。國困民貧交織在一起,大清帝國已經被掏空了精華,成了風中之燭,所以在他之後,昔日不可一世的大清帝國才那麼容易地淪為任人宰割的對象。這個辛苦了一輩子的皇帝,後來是作為一個失敗者被載入史冊的。
失敗的原因,是一直標榜“法祖”的嘉慶卻在最核心的地方背離了祖先的傳統。
清朝曆代雄才大略的帝王們一以貫之的特點,一是現實精神,二是超凡勇氣。從努爾哈赤到多爾袞,正是因為他們頭腦不受束縛,一切判斷從現實出發,因勢利導,靈活實用,才成功地從東北走到了北京。從康熙到乾隆,也正是在現實精神的指導下,才出現了連續百餘年間多次不拘定式的政治創新。生機勃勃、充滿進取精神的政治態勢,不斷生長、修正、完善的製度演變,才導致了康乾盛世的誕生。他們高舉“法祖”之旗,法的正是祖先們的現實主義精神和宏大氣魄。
恰恰是從高喊“守成”的嘉慶開始,清代皇帝們丟掉了祖先們的精神內核。對失敗的恐懼,已經注定嘉慶是個失敗的皇帝,因為一個沒有缺點的人,注定是平庸的人。一個不敢承擔任何風險的統治者,注定不能成大事。值此之時要想挽救大清朝,最關鍵的不是勤奮,不是仁愛,也不是節儉,而是眼光、觀念和勇氣。
可惜,嘉慶皇帝缺乏的就是這樣一雙能發現問題的眼睛和解決問題的勇氣。大清王朝的不幸,就在於當它需要偉大人物的時候,坐在這個位置上的,卻是一個平庸的好人。
[1]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第十二冊),中華書局,1980,第5060頁。
[2]吳晗輯:《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第十二冊),中華書局,1980,第4953、4990、5001頁。
[3]《孔府檔案選編》(上冊),中華書局,1982,第23—2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