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卷第四(1 / 3)

王一之六

王[1],謂周東都洛邑王城畿內方六百之地,孔氏曰:「《漢誌》雲:『周封畿[2],東西長,南北短,短長相覆千裏。』臣瓚按[3]:西都方八百裏,八八六十四,為方百裏者六十四。東都方六百裏,六六三十六,為方百裏者三十六。二都方百裏者百,方千裏也。」在《禹貢》豫州大華、外方之間,北得河陽,漸冀州之南也。孔氏曰:「漸冀南境也。」周室之初,文王居豐,武王居鎬。至成王,周公始營洛邑,為時會諸侯之所。以其土中,四方來者道裏均故也。自是謂豐、鎬為西都,而洛邑為東都。鄭氏曰:「洛邑謂之王城,是為東都,今河西是也。周公又營成周,今洛陽是也。」陳大猷曰:「鎬京謂之宗周,以其為天下所宗也。洛邑謂之東都,又謂之成周,以周道成於此也。洛邑,天下之至中;豐鎬,天下之至險。於洛邑定鼎,以朝諸侯,宅土中以涖四海,其示天下也公;於鎬京定都,以據形勝,處上遊以製六合,其慮天下也遠。漢唐並建兩京,蓋亦深識天下形勢之所在,而有得於成王、周公之遺意歟?」至幽王嬖褒姒,生伯服,廢申後及太子宜臼,宜臼奔申。申侯怒,與犬戎攻宗周,弑幽王於戲羲。嚴氏曰:「戲,驪山下地名,亦水名。」晉文侯[4]、鄭武公迎宜臼於申而立之,是為平王。徙居東都王城,孔氏曰:「鎬京為西周,王城為東周。及敬王去王城而遷成周,自是又謂王城為西周,成周為東周。」於是王室遂卑,與諸侯無異,故其詩不為《雅》而為《風》。然王號未替也,故不曰周而曰王。蘇氏曰:「其風及其境內,而不能被天下,與諸侯比。」○問:「《王風》是他風,如此不是降為《國風》?」曰:「其辭語可見。《風》多出於在下之人,《雅》乃士大夫所作,《雅》雖有刺,而其辭與《風》異。」黃實夫曰:「《黍離》之為《國風》,以其詩之體為風也。周室未遷,則其音天下之正聲也;平王遷而東之,則其音乃東土之音耳。故曰王國風。」孔氏曰:「平王地狹於千裏,比於列國,當言周而言王,尊之也。」其地則今河南府及懷、孟等州是也。愚按:河南府,今隸河南省。懷州,今改懷孟路,與孟州皆隸今河東山西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葉鐵因反,下同,此何人哉?

賦而興也。黍,穀名,苗似蘆,高丈餘,穗黑色,實圓重。嚴氏曰:「黍,似粟而非粟,有二種,米粘者為秫,可以釀酒,不粘者為黍。」《本草》注雲:「黍有數種,又有丹黑,黑黍謂之秬,丹黍皮赤米黃。」離離,垂貌。稷,亦穀也,一名穄祭,似黍而小。或曰粟也。孔氏曰:「楚威王曰:『寡人心搖搖然,如懸旌而無所薄。』搖搖是心憂而無附著之意。」悠悠,遠貌。蒼天者,據遠而視之,蒼蒼然也。○周既東遷,大夫行役至於宗周,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徬徨不忍去,故賦其所見黍之離離,與稷之苗,以興行之靡靡,心之搖搖。既嘆時人莫識己意,鄭氏曰:「怪我久留而不去。」又傷所以致此者,果何人哉?追怨之深也[5]。李迂仲曰:「呼天而愬曰:致此者何人哉?蓋含蓄其詞,不欲指斥其人也。」

彼黍離離,彼稷之穗音遂。行邁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賦而興也。穗,秀也。稷穗下垂,如心之醉,故以起興。毛氏曰:「中心似醉,醉於憂也。」

彼黍離離,彼稷之實。行邁靡靡,中心如噎於結反,葉於悉反。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賦而興也。噎,憂深不能喘息,如噎之然。孔氏曰:「噎咽,喉閉塞之名,言憂深也。」稷之實,如心之噎,故以起興。

《黍離》三章,章十句。

元城劉氏曰:「常人之情,於憂樂之事,初遇之,則其心變焉;次遇之,則其變少衰;三遇之,則其心如常矣。至於君子忠厚之情則不然,其行役往來,固非一見也。初見稷之苗矣,又見稷之穗矣,又見稷之實矣,張子曰:「言苗,言穗,言實,作文者須是如此,不可都謂之苗也。」而所感之心,終始如一,不少變而愈深,此則詩人之意也。」輔氏曰:「久而不忘者,天理之常也。暴集旋涸者[6],人欲之無定也。情得其正,則自然久而不忘矣。」謝疊山曰:「天王而沒於夷狄,天地之大變,中國之大恥,東周臣子之大讐也。文武成康之宗廟而盡為禾黍,聞者當流涕矣。心搖搖而不忍去,天悠悠而不我知,能為閔周之詩者,一行役大夫之外,無人也。不知平王而聞此詩也,亦有惻於中否乎?吾觀《書》至《文侯之命》,知平王之不足以有為矣,所以訓戒晉文侯者,惟曰自保其國而已。王室之盛衰,故都之興廢,悉置度外,吾於《黍離》之詩重有感也夫!」愚按:《小弁》詩曰:「踧踧周道,鞠為茂草。我心憂傷,惄焉如擣[7]。」正若此詩之意。然則《黍離》之感慨,有不待於大夫行役之時,而已兆於褒姒母子僭亂之日。大夫追怨之詞,有所歸矣。

《序》:「閔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於宗廟,過故宗廟宮室,盡為禾黍。閔周室之顛覆,徬徨不忍去,而作是詩也。」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葉將黎反?雞棲音西於塒音時,日之夕矣,羊牛下來葉陵之反。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葉新齎反。

賦也。君子,婦人目其夫之辭。鑿墻而棲曰塒。日夕則羊先歸而牛次之。《埤雅》曰:「羊性畏露,晩出而早歸,常先於牛也。」○大夫久役於外,其室家思而賦之曰:君子行役,不知其反還之期,且今亦何所至哉?雞則棲於塒矣,日則夕矣,羊牛則下來矣[8]。是則畜勗産出入,尚有旦暮之節,而行役之君子,乃無休息之時,使我如何而不思也哉?輔氏曰:「知其歸期,則知其所止也;知其所在,則思有所向也。今也『不知其期』,則不知其幾時可歸也。『曷至哉』,則不知其今在何所也。『如之何勿思』,覩物興思,雖欲自已而有所不能也。」

君子於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戶括反,葉戶劣反?雞棲於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古活反,葉古劣反。君子於役,苟無飢渴葉巨列反!

賦也。佸,會。桀,杙弋。括,至。苟,且也。○君子行役之久,不可計以日月,而又不知其何時可以來會也,亦庶幾其免於飢渴而已矣。此憂之深而思之切也。輔氏曰:「可以日月計,則思有節也。知其會期,則思猶有止也。『不日不月』,則不可計以日月也。『曷其有佸』,則不知其何時可以來會也。『苟無飢渴』,則不敢必其歸,而但幸其不至於飢渴而已,其憂思之情益甚矣。」

《君子於役》二章,章八句。謝疊山曰:「『雨雪霏霏』,遣戍役而預言歸期也;『卉木萋萋』,勞還率而詳言歸期也;『卉木萋止』,勞還役而詳言歸期也。《四牡》之使,寧幾何時,勞之曰『我心傷悲』;吉甫在鎬,不過千裏,勞之曰『我行永久』。吾觀先王之心,惟恐一人之勞苦,惟恐一人之怨谘,何也?不如是,非所謂『體羣臣』也。本於推己及物之恕,發而為序情閔勞之仁,豈有無期度者哉?今『君子於役』,至於『不知其期』,仁恕之意泯然矣。文、武、宣王之治,何時而可復見乎?」

《序》:「刺平王也。君子行役無期度,大夫思其危難以風焉。」

此國人行役而室家念之之辭,《序》説誤矣。其曰「刺平王」,亦未有考。

君子陽陽,左執簧音黃,右招我由房。其樂音洛隻音止且子徐反!

賦也。陽陽,得誌之貌。董氏曰:「陽陽者,氣充於內,容貌不枯也。」簧,笙、竽管中金葉也。蓋笙、竽皆以竹管值於匏中,而竅其管底之側,以薄金葉障之,吹則鼓之而出聲,所謂簧也。故笙、竽皆謂之簧。笙十三簧,或十九簧。竽,三十六簧也。由,從也。房,東房也。房隻是人出入處,古人於房前有壁,後無壁,所以通內。李寶之曰:「堂屋次棟之架曰楣,後楣以北為室與房。人君左右房,大夫東房、西室而已。」隻且,語助辭。○此詩疑亦前篇婦人所作。蓋其夫既歸,不以行役為勞,而安於貧賤以自樂。其家人又識其意而深嘆美之,皆可謂賢矣。豈非先王之澤哉?或曰:《序》説亦通,宜更詳之。輔氏曰:「謂『此詩疑亦前篇婦人所作』者,蓋兩篇之首皆以君子為言,而又相聯屬[9],此固不害於義,然亦安知其非偶然而然也。故又取或者之説,以為『《序》説亦通,宜更詳之』,蓋欲仍舊也。」孔氏曰:「君子之人陽陽然,左手執簧,右手招我從房中樂官之位。時世衰亂,且相與樂此而已。天子諸侯皆有房中之樂。」胡庭芳曰:「朱子《初解》雲:君子知道之不行,為貧而仕,所以辭尊居卑,辭富居貧,相招為祿仕。雖役於伶官之賤,而陽陽自得,若誠有樂乎此者。其所以全身遠害之計深矣。雖非聖賢出處之正,然比於不量其力,貪利以沒身者[10],豈不賢哉?」

君子陶陶,左執翿徒刀反,右招我由敖五刀反。其樂隻且!

賦也。陶陶,和樂之貌。翿,舞者所持羽旄之屬。敖,舞位也。

《君子陽陽》二章,章四句。

《序》:「閔周也。君子遭亂,相招為祿仕,全身遠害而已。」

説同上篇。輔氏曰:「此《序》得之。蓋古之樂官[11],實掌教事,如舜命夔典樂教冑子,《周官·大司樂》掌『教國子』,可見故賢者多隱於樂工,如《簡兮》詩之類。至春秋時,如魯太師摯諸人,猶知踰河蹈海以去亂,不賢者能如是乎?使賢者隱於樂工,而以全身遠害為樂,則時可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