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卷第四(2 / 3)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音記之子,不與我戍申。懷葉胡威反,下同哉懷哉,曷月予還音旋,下同歸哉[12]?

興也。揚,悠揚也,水緩流之貌。彼其之子,戍人指其室家而言也。戍,屯兵以守也。申,薑姓之國,平王之母家,在今鄧州信陽軍之境。愚按:申國屬宋鄧州南陽縣及信陽軍。今南陽縣改屬南陽府,信陽軍改信陽州,並隸河南省。懷,思。曷,何也。○平王以申國近楚,數被侵伐,故遣畿內之民戍之,而戍者怨思,作此詩也。興取「之」、「不」二字,如《小星》之例。輔氏曰:「『彼其之子』,是戍人指其室家而言。則『不與我戍申』雲者,蓋言不得同其室家以往耳。『懷哉懷哉』,言其思念不一而足也。『曷月予還歸哉』,言不知何日可以還歸,以安其室家也。興取『之』、『不』、二字,如《小星》之例,此興體之中又別是一例,不然則又似比體。」愚按:先儒多以為水弱不流薪楚,喻平王微弱不能徵發諸侯,蓋由誤認此詩之體。此詩乃興之不取義者,特取「之」、「不」二字相應耳,故《集傳》特指其例以明之。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興也。楚,木也。甫,即呂也,亦薑姓。《書》「呂刑」,《禮記》作「甫刑」,而孔氏以為呂侯「後為甫侯」是也。當時蓋以申故而並戍之。今未知其國之所在,計亦不遠於申、許也。孔氏曰:「言甫與許者,以其俱為薑姓,既重章以變文,因借甫、許以言申,其實不戍許、甫也。六國時,秦、趙同為嬴姓,《史記》《漢書》多謂秦為趙,亦此類也。」

揚之水,不流束蒲葉滂古反。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興也。蒲,蒲柳。《春秋傳》雲:「董澤之蒲。」杜氏雲「蒲,楊柳,可以為箭者」是也。孔氏曰:「陸璣雲:『蒲柳有兩種,皮正青者曰小楊,其一種皮紅者曰大楊。其葉皆長,廣於柳葉,皆可為箭幹。故宣公十二年《傳》曰:『董澤之蒲,可勝既乎?』」嚴氏曰:「毛以為草,鄭以為蒲柳,皆通。蒲草,見《陳·澤陂》;蒲柳,見《陳·東門之楊》。」許,國名,亦薑姓,亦潁昌府許昌縣是也。錢氏曰:「許,在今許州。」

《揚之水》三章,章六句。

申侯與犬戎攻宗周而弑幽王,則申侯者,王法必誅不赦之賊,而平王與其臣庶不共戴天之讐也。今平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知其立己為有德,而不知其弑父為可怨,至使復讐討賊之師,反為報施酬恩之舉,則其忘親逆理,而得罪於天已甚矣。項氏曰:「自天理觀之,則申侯為平王不共戴天之讐;自平王觀之,則申侯乃賈充、成濟也,其戍之宜矣。」愚按:《小弁》詩曰:「何辜於天?」又曰:「君子信讒。」又曰:「君子不惠,不舒究之。」又曰:「舍彼有罪,予之佗矣。」皆為怨父之詞。吾意平王所以但知母家之重,而不知弑父之讐者,皆自疇昔怨父一念之差所致也。究其忘親逆理之罪,吾於其傅與有責焉。又況先王之製,諸侯有故,則方伯連帥以諸侯之師討之;王室有故,則方伯連帥以諸侯之師救之。天子鄉遂之民,供貢賦、衛王室而已。今平王不能行其威令於天下,無以保其母家,乃勞天子之民,遠為諸侯戍守,故周人之戍申者,又以非其職而怨思焉。則其衰懦微弱,而得罪於民,又可見矣。程子曰:「諸侯有患,天子命保衛之,亦宜也,平王獨思其母家耳[13]。非有王者保天下之心,人怨宜也,況天子當使方伯鄰國共保助之。」李迂仲曰:「以公存心,則如《采薇》;以私存心,則如《揚之水》。遣戍則同,而美刺則異也。」嗚呼!「《詩》亡而後《春秋》作」,其不以此也哉!輔氏曰:「忘親逆理,以賊人之秉彝;非法枉道,以使民之勞役,此民之所以怨思也。欲其悉力致死,以報其上,難矣哉!所謂民至愚而神,於此可見先王之所以畏而敬之也。此正平王之詩,故曰『《詩》亡然後《春秋》作,其不以此也哉』。」張南軒曰:「胡文定雲:『按《邶》《鄘》而下,多春秋時詩,而謂《詩》亡然後《春秋》作,何也?自《黍離》降為《國風》,天下無復有《雅》,而王者之詩亡。《春秋》作於隱公,適當《雅》亡之後。夫《黍離》所以為《國風》者,平王自為之也。平王忘讐,於是王者之跡熄而《詩》亡,天下貿貿焉日趨於徇私滅理之塗[14],故孔子懼而作《春秋》。』」愚按:以上兩節觀之,則王跡所以熄,《雅》所以亡,而《春秋》所以作者,皆平王忘親逆理,而衰懦微弱之所致也歟!

《序》:「刺平王也。不撫其民,而遠屯戍於母家,周人怨思焉。」

中穀有蓷吐雷反,暵呼但反其乾矣。有女仳匹指反離,嘅口愛反其嘆土丹反矣。嘅其嘆矣,遇人之艱難矣!

興也。蓷,鵻錐也。葉似萑凡,方莖,白華,華生節間,即今益母草也。《本草》曰:「茺蔚一名益母。節節生花,如雞冠,其子三稜。」嚴氏曰:「據《本草》,茺蔚正生海濱池澤,其性宜濕。」暵,燥。仳,別也。嘅,歎聲。艱難,窮厄也。凶年饑饉,室家相棄,婦人覽物起興,而自述其悲歎之辭也。

中穀有蓷,暵其脩葉先竹反矣[15]。有女仳離,條其歗葉息六反矣。條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

興也。脩,長也。陳少南曰:「長茂者亦為所暵。」或曰乾也,如脯之脩也。條,條然歗貌。歗,蹙口出聲也。悲恨之深,不止於嘆矣。淑,善也。古者謂死喪饑饉,皆曰不淑。董氏曰:「古人傷死者之詞曰:如何不淑。」蓋以吉慶為善事,凶禍為不善事,雖今人語猶然也。○曾氏曰:「凶年而遽相棄背,蓋衰薄之甚者,而詩人乃曰『遇斯人之艱難』、『遇斯人之不淑』,而無怨懟過甚之詞焉,厚之至也。」

中穀有蓷,暵其濕矣。有女仳離,啜張劣反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

興也。暵濕者,旱甚,則草之生於濕者亦不免也。孔氏曰:「先言乾,次言脩,後言濕,見凶年之淺深也。」劉辰翁曰:「乾者,已暵;脩者,又暵;濕者,亦暵。其為旱勢可勝言哉?旱愈甚,則仳離之愁嘆愈甚矣。」啜,泣貌。何嗟及矣,言事已至此,末如之何,窮之甚也。蘇氏曰:「嘆之者,知其不得已也;嘯者,怨之深矣。泣則窮之甚也。」輔氏曰:「歎則悲歎而已[16],歗則悲而恨焉,泣則悲而至於傷矣。方其歎且恨之時,而曰『遇人之艱難』、『遇人之不淑』,而無怨懟過甚之辭,固見其厚矣。及其至於傷而泣也,則亦曰『何嗟及矣』而已。殆有知其不可奈何,而安於命之意,此尤見其厚也,豈非先王之澤哉?」

《中穀有蓷》三章,章六句。

範氏曰:「世治則室家相保者,上之所養也;世亂則室家相棄者,上之所殘也。其使之也勤,其取之也厚,則夫婦日以衰薄,而凶年不免於離散矣。伊尹曰:『匹夫匹婦不獲自盡,民主罔與成厥功。』故讀《詩》者,於一物失所,而知王政之惡;一女見棄,而知人民之困。周之政荒民散,而將無以為國,於此亦可見矣。」輔氏曰:「範氏之説,甚得讀詩之旨。使讀《詩》者能如此,則《詩》之為教於人大矣。」謝疊山曰:「凶年饑歲,上而王朝有司徒荒政十二以聚民;下而有司能以時告其上,發倉廩,開府庫,懋遷化居以賑民,必無夫婦衰薄,室家相棄之事矣。此詩三章,始暵其乾,中暵其脩,終暵其濕,言民之者,一節急一節;始嘅其歎,中條其歗,終啜其泣,民之怨恨者,一節深一節。始曰『遇人之艱難』,憐其窮苦也;中曰『遇人之不淑』,憐其遭凶禍也;終曰『何嗟及矣』,夫婦既已離別,雖怨嗟亦無及也。」又曰:「夫婦,人之大倫也。饑饉而相棄,人道之大變也。婦無一語怨其夫,而有哀矜惻怛之意焉,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此義婦也,與忠臣孝子同道。人不幸而處三綱之變,以此存心,則綽綽然有餘裕矣!」

《序》:「閔周也。夫婦日以衰薄,凶年饑饉,室家相棄爾。」

有兔爰爰,雉離於羅。我生之初,尚無為葉吾禾反。我生之後,逢此百罹葉良何反。尚寐無吪!

比也。兔性陰狡。爰爰,緩意。雉性耿介。離,麗。羅,網。尚,猶。罹,憂也。尚,庶幾也。愚按:二「尚」字義不同。吪,動也。○周室衰微,諸侯背叛,君子不樂其生,而作此詩。言張羅本以取兔,今兔狡得脫,而雉以耿介反離於羅,以比小人致亂,而以巧計幸免;君子無辜,而以忠直受禍也。呂東萊曰:「此因所見為比也,兔之大以比諸侯,雉之小以自比也。言諸侯之背叛者恣睢自如[17],而周人反受其禍也。」為此詩者,蓋猶及見西周之盛。故曰方我生之初,天下尚無事,及我生之後,而逢時之多難如此。然既無如之何,則但庶幾寐而不動以死耳。或曰:興也。以兔爰興無為,以雉離興百罹也。劉辰翁曰:「『有兔爰爰』,舒緩而無虞者,此我生之初承平之人也。『雉離於羅』,求死不得,此我生之後百憂之人也。安得一寐而死,不復見此之為快哉?」下章放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