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溫恭人,如集於木;惴惴之瑞反小心,如臨於穀;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賦也。溫溫,和柔貎。如集於木,恐隊墜也。如臨於穀,恐隕也。鄭氏曰:「哀亂之世,賢人君子雖無罪猶恐懼。」輔氏曰:「『溫溫恭人』,『惴惴小心』,皆指他人言也。『戰戰兢兢』,則自謂也。言今處亂世,溫柔恭敬之人,則如集於木而恐墜也;惴惴小心之人,則如臨於穀而恐隕也。我其可不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哉?」
《小宛》六章,章六句。
此詩之詞最為明白,而意極懇至。説者必欲為刺王之言,故其説穿鑿破碎,無理尤甚。今悉改定,讀者詳之。濮氏曰:「此詩兄弟相戒之辭,或是其人嘗有酒德之敗。《序》謂刺王,非矣。感念存沒,意極懇至,每誦之令人悲愴。」輔氏曰:「一章言思念父母,以發相戒之端;二章言時俗所習,以致相戒之意;三章則相戒相勉,以教其子;四章則欲各自努力,以無遺父母之羞,其意可謂懇至矣;五章則又言王不恤貧困鰥寡,如我之病困孤獨,當今之世或不免於羅織之禍,故握粟出卜,以求自善之道;六章又言當世賢者尚且兢畏如此,況我則又當如何哉?」
《序》:「大夫刺幽王也。」
此詩不為刺王而作,但兄弟遭亂畏禍,而相戒之詞耳。
弁薄幹反彼鸒音豫斯葉先齎反,歸飛提提是移反。民莫不穀,我獨於罹。何辜於天,我罪伊何?心之憂矣,雲如之何?
興也。弁,飛拊翼貌。鸒,雅鳥也,小而多羣,腹下白,江東呼為鵯匹,又音卑烏。斯,語詞也。孔氏曰:「猶『蓼彼蕭斯』、『菀彼柳斯』。」提提,羣飛安閒之貌。穀,善。罹,憂也。○舊説幽王太子宜臼被廢而作此詩。言弁彼鸒斯,則歸飛提提矣;民莫不善,而我獨於憂,則鸒斯之不如也。何辜於天,我罪伊何者,怨而慕也。舜號泣於旻天曰:「父母之不我愛,於我何哉?」蓋如此矣。輔氏曰:「怨者,怨咎己之不得其親慕者,思慕其親,不能忘也。」〇問:「伊川謂《小弁》之怨與舜不同,何也?」曰:「舜之怨,反諸身以求其所未至,《小弁》則自以為無罪矣,此其所以不同也歟?」〇問:「此詩隻『我罪伊何』一句與舜『於我何哉』之意同,至後麵『君子秉心,維其忍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分明是怨其親,卻與舜不同。」曰:「作《小弁》者,自是未到得舜地位,蓋亦常人之情耳。隻『我罪伊何』上麵説『何辜於天』,亦似自以為無罪相似[7],未可與舜同日語也。」「心之憂矣,雲如之何」,則知其無可奈何而安之之詞也。
踧踧徒歷反周道葉徒苟反,鞠九六反為茂草葉此苟反。我心憂傷,惄乃歷反焉如擣丁老反,葉丁口反。假寐永嘆,維憂用老葉魯口反。心之憂矣,疢醜覲反如疾首。
興也。踧踧,平易也。周道,大道也。鞠,窮。惄,思。擣,舂也。不脫衣冠而寐曰假寐。疢,猶疾也。○踧踧周道則將鞠為茂草矣,我心憂傷則惄焉如擣矣。精神憒眊,至於假寐之中而不忘永歎。憂之之深,是以未老而老也。疢如疾首,則又憂之甚矣。謝疊山曰:「『惄焉如擣』,深悲至痛,如有物之擣其心也。事關心者,夢中亦長籲,故曰『假寐永嘆』。憂愁多者,年少而髪白,故曰『維憂用老』。」孔氏曰:「疾首,頭痛也。」輔氏曰:「『維憂用老』,維憂能老人,非特能老人也,又能使人病,故又繼之以『疢如疾首』。頭痛最叵忍,『疢如疾首』,則其病甚矣。」
維桑與梓葉獎履反[8],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葉滿彼反。不屬音燭於毛,不離於裏。天之生我,我辰安在葉此裏反?
興也。桑、梓,二木,古者五畝之宅,樹之墻下,以遺子孫,給蠶食、具器用者也。愚按:古者一夫受五畝宅,二畝半在邑,二畝半在田,四圍墻下植木,桑以給蠶食,梓以具器用。然此民居之製也,蓋託以起興耳。瞻者,尊而仰之。依者,親而倚之。屬,連也。毛,膚體之餘氣末屬也。離,麗也。裏,心腹也。辰,猶時也。○言桑梓父母所植尚且必加恭敬,況父母至尊至親宜莫不瞻依也。謝疊山曰:「桑梓,父母所植以遺子孫,見其樹則思其人,思其人則愛其樹,所以必恭必敬也。敬其桑梓,豈敢忘其父母乎?」然父母之不我愛,豈我不屬於父母之毛乎?豈我不離於父母之裏乎?孔氏曰:「太子為父所放爾,並言母者,以人皆有父母之恩,故連言之。」無所歸咎,則推之於天曰:豈我生時不善哉,何不祥至是也?謝疊山曰:「父母不我愛,求其説而不可得,於是歸之於天曰:不知天生我之時,我之日月星辰果在何處?吉歟?凶歟?不可得而知也。韓文公詩『予生之辰,月宿南鬥[9]。牛奮其角,箕張其口』,即生辰所在也。」
菀音鬰彼柳斯,鳴蜩音條嘒嘒呼惠反。有漼千罪反者淵[10],萑音丸葦韋鬼反淠淠孚計反。譬彼舟流,不知所屆音戒,葉居氣反。心之憂矣,不遑假寐。
興也。菀,茂盛貌。蜩,蟬也。嘒嘒,聲也。漼,深貌。淠淠,衆也。屆,至。遑,暇也。○菀彼柳斯,則鳴蜩嘒嘒矣;有漼者淵,則萑葦淠淠矣。今我獨見棄逐,如舟之流於水中,不知其何所至乎?王介甫曰:「舟流者,蕩漾而無所止也,所謂若窮人無所歸也。」輔氏曰:「見物之大者,無所不容,以興今王乃不能容其子,使如舟之流於水中而無所屆,何哉?」是以憂之之深,昔猶假寐而今不暇也。
鹿斯之奔,維足伎伎其宜反。雉之朝雊古豆反,尚求其雌葉千西反。譬彼壞胡罪反木,疾用無枝。心之憂矣,寧莫之知。
興也。伎伎,舒貌。宜疾而舒,留其羣也。雊,雉鳴也。壞,傷病也。寧,猶何也。○鹿斯之奔則足伎伎然,雉之朝雊亦知求其妃配匹。蘇氏曰:「鹿走而留其羣,雉鳴而求其雌,物無不有思於其親者[11],今王獨棄其子[12],何哉?」今我獨見棄逐,如傷病之木,憔悴而無枝,是以憂之而人莫之知也。輔氏曰:「以見夫物無不顧其親者,以興己獨見棄逐,如病木之悴而無枝,何哉?其意又切於前章矣。」
相息亮反彼投兔,尚或先蘇薦反,葉蘇晉反之。行有死人,尚或墐音覲之。君子秉心,維其忍之。心之憂矣,涕既隕音藴之。
興也。相,視。投,奔。行,道。墐,埋。秉,執。隕,隊也。○相彼被逐而投人之兔,尚或有哀其窮而先脫之者,道有死人尚或有哀其暴露而埋藏之者,蓋皆有不忍之心焉。今王信讒,棄逐其子,曾視投兔、死人之不如,則其秉心亦忍矣,是以心憂而涕隕也。
君子信讒,如或醻市由反,葉市救反之。君子不惠,不舒究之。伐木掎寄彼反,葉居何反矣,析薪杝敕氏反,葉湯何反矣。舍音捨彼有罪,予之佗吐賀反,葉湯何反矣。
賦而興也。醻,報。惠,愛。舒,緩。究,察也。掎,倚也,以物倚其巔也。杝,隨其理也。佗,加也。○言王惟讒是聽,如受醻爵,得即飲之,孔氏曰:「醻、酬古字通用。此喻得讒即受而行之,如旅酬也。」曾不加惠愛,舒緩而究察之。夫苟舒緩而究察之,則讒者之情得矣。伐木者尚倚其巔,析薪者尚隨其理,皆不妄挫折之。今乃捨彼有罪之譖人,而加我以非其罪,曾伐木析薪之不若也。此則興也。
莫高匪山葉所旃反,莫浚蘇俊反匪泉。君子無易夷豉反由言,耳屬音燭於垣。無逝我梁,無發我笱。我躬不閲,遑恤我後。
賦而比也。山極高矣,而或陟其巔;泉極深矣,而或入其底。故君子不可易於其言,恐耳屬於垣者,有所觀望左右而生讒譖也。問:「此四句莫是以上兩句興下兩句耶?」曰:「此隻是賦,蓋以為莫高如山,莫浚如泉,而君子亦不可易而言,亦恐有人聞之也。」陳少南曰:「王無輕發言,小人之為讒者,尚屬耳於垣壁間以窺伺之。讒賊之生也,亦伺君子之向背如何耳。」王於是卒以褒姒為後,伯服為太子,故告之曰:毋逝我梁,毋發我笱。我躬不閲,遑恤我後。蓋比詞也。王介甫曰:「毋逝梁發笱者,太子放逐而其憂終不忘國也。『我躬不閲,遑恤我後』者,無如之何,自決之辭。」東萊呂氏曰:「唐德宗將廢太子而立舒王,李泌諫之,且曰:『願陛下還宮勿露此意,左右聞之,將樹功於舒王,太子危矣!』此正『君子無易由言,耳屬於垣』之謂也。《小弁》之作,太子既廢矣,而猶雲爾者,蓋推本亂之所由生,言語以為階也。」輔氏曰:「此章則總其始終言之。申後之黜,宜臼之逐,雖主於褒姒、伯服之讒,意者幽王之昏暴,必先嘗泄此意於言語之問,故其左右得以附會而成之。自古如是多矣。東萊先生以為推本其亂之所由生,言語以為階者,是也。『無逝我梁』以下四句,則事已決後,絶意之辭耳。」
《小弁》八章,章八句。
幽王娶於申,生太子宜臼。後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讒,黜申後,逐宜臼,而宜臼作此以自怨也。《序》以為太子之傅述太子之情,以為是詩,不知其何所據也。《傳》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詩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為詩也。固謂執滯不通也。為,猶治也。有人於此,越人關弓而射之,則己談笑而道之,無他,疏之也。其兄關弓而射之,則己垂涕泣而道之,無他,戚之也。《小弁》之怨,親親也。親親,仁也。親親之心,仁之發也。固矣夫,夫高叟之為詩也!』曰:『《凱風》何以不怨?』曰:『《凱風》,親之過小者也;《小弁》,親之過大者也。親之過大而不怨,是愈疏也;親之過小而怨,是不可磯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磯,亦不孝也。磯,水激石也。不可磯,言微激之而遽怒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言舜猶怨慕,《小弁》之怨,不為不孝也。趙氏曰:「生之膝下,一體而分,喘息呼吸,氣通於親,當親而疏,怨慕號天。是以《小弁》之怨,未足為愆也。」〇張南軒曰:「《小弁》怨慕,乃所以為親親,故引關弓之疏戚為喻,以見其為親親者焉。《凱風》之作,則以母氏不安於室而已,七子引罪自責,以為使母之不安,則己之故。辭氣不迫,蓋與《小弁》異也。當《小弁》之事而怨慕不形,則是漠然而不知者也。當《凱風》之事而遽形於怨,則是激於情而莫遏也。此則皆失親親之義,故皆以不孝斷之,於是舉舜之孝以為法焉。高子徒見《小弁》之怨,遂以為小人之詩,不即其事而體其親親之心,亦可謂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