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衛武公刺厲王,亦以自警也。」
此詩之《序》有得有失,蓋其本例以為非美非刺則詩無所為而作。又見此詩之次,適出於宣王之前,故直以為刺厲王之詩。又以《楚語》有左史之言,故又以為亦以自警。以詩考之,則其曰刺厲王者失之,而曰自警者得之也。若謂刺王,亦以自警,不應一詩既刺人又有自警之理。夫曰刺厲王之所以為失者,《史記》衛武公即位於宣王之三十六年,不與厲王同時,一也。嚴氏曰:「今考《年表》,武公以宣王十六年即位。《詩記》謂其齒四十餘,是也。疏以為三十六年,恐誤。」詩以「小子」目其君而「爾」、「汝」之,無人臣之禮,與其所謂「敬威儀」、「謹出話」者自相背戾,二也。厲王無道,貪虐為甚,詩不以此箴其膏肓,而徒以威儀詞令為諄切之戒,緩急失宜,三也。詩詞倨慢,雖仁厚之君有所不能容者,厲王之暴何以堪之,四也。或以《史記》之年不合,而以為追刺者,則詩所謂「聽用我謀,庶無大悔」,非所以望於既往之人,五也。曰自警之所以為得者,《國語》左史之言,一也。詩曰「謹爾侯度」,二也。又曰「曰喪厥國」,三也。又曰「亦聿既耄」,四也。詩意所指,與《淇奧》所美、《賓筵》所悔相表裏,五也。以為武公自警之詩,則意味甚長。《國語》雲武公九十餘歲作此詩,其間「亦聿既耄」可以為據;又如「謹爾侯度」,則是侯國之度;「曰喪厥國」,亦是諸侯自謂無疑。蓋武公作此詩,使人日夕諷誦以警己耳。所以有「小子」、「告爾」之類,皆是箴戒作文之體,自指耳。後漢侯包亦有此說。二說之得失,其佐驗明白如此。必去其失而取其得,然後此詩之義明。今序者乃欲合而一之,則其失者固已失之,而其得者亦未足為全得也。然此猶自其詩之外而言之也,若但即其詩之本文,而各以其一說反覆讀之,則其訓義之顯晦疏密,意味之厚薄淺深,可以不待考證而判然於胸中矣。此又讀詩之簡要直訣,學者不可以不知也。
菀音鬱彼桑柔與劉、憂葉,篇內多放此,其下侯旬。捋力活反采其劉,瘼音莫此下民。不殄心憂,倉初亮反兄與怳同填舊說古塵字兮。倬彼昊天葉鐵因反,寧不我矜!
比也。菀,茂。旬,徧。劉,殘。殄,絶也。倉兄,與愴創怳況同,悲閔之意也。填,未詳。舊說與塵、陳同[21],蓋言久也。或疑與瘨音顛字同,為病之義,但《召旻》篇內二字並出,又恐未然。今姑闕之。胡庭芳曰:「填,滿也,積也。『倉兄填兮』,言悲閔積滿於中之意。」倬,明貌。○舊說此為芮伯刺厲王而作,《春秋傳》亦曰「芮良夫之詩」,則其說是也。孔氏曰:「芮伯,周同姓國。杜預雲:『芮國,在馮翊臨晉縣。』則在西都之畿內也。《左傳》引『大風有隧』,以為芮良夫之詩。」以桑為比者,桑之為物,其葉最盛,然及其采之也,一朝而盡,無黃落之漸。故取以比周之盛時,如葉之茂,其陰無所不徧,至於厲王肆行暴虐,以敗其成業,王室忽焉凋弊,如桑之既采,民失其蔭而受其病。故君子憂之不絶於心,悲閔之甚而至於病,遂號天而訴之也。愚按:呼天者,亦無所歸咎之意也。後章言天之意皆然。
四牡騤騤,旟旐有翩葉批賓反。亂生不夷,靡國不泯葉彌鄰反。民靡有黎,具禍以燼葉谘辛反。於音烏乎音呼有哀葉音依,國步斯頻!
賦也。夷,平。泯,滅。黎,黑也,謂黑首也。王介甫曰:「周曰黎民,秦曰黔首,黎則黔首之謂也。『民靡有黎』,則是黔首靡有孑遺也。」具,俱也。燼,灰燼也。步,猶運也。頻,急蹙也。○厲王之亂,天下征役不息,故其民見其車馬旌旗而厭苦之。輔氏曰:「王者豈能無所征役,但出於不得已,則民將悅而從之,以忘其勞。今也使人見其車馬旌旗而厭苦若是,則民不可得而用矣。亂生不夷,亂日生而無平定之期也。無國不滅,無民不燼,則甚言之耳。君子之哀,則哀其國家運祚之急蹙也。」自此至第四章,皆征役者之怨辭也。愚按:皆芮伯述怨者之詞也。
國步蔑資,天不我將葉子兩反。靡所止疑魚乞反,葉如字,雲徂何往?君子實維,秉心無競葉其兩反。誰生厲階葉居奚反,至今為梗古杏反,葉古黨反?
賦也。蔑,滅。資,谘。將,養也。疑,讀如《儀禮》「疑立」之疑,定也。《士昏禮》注曰:「疑[22],正立自定之貌。」徂,亦往也。競,爭。厲,怨。梗,病也。錢氏曰:「梗,水上浮木壅水者,斷梗也。」○言國將危亡,天不我養,居無所定,徂無所往。李迂仲曰:「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矣。」然非君子之有爭心也,誰實為此禍階,使至今為病乎?蓋曰禍有根原,其所從來也遠矣。輔氏曰:「居無所定,則無以自安也;徂無所往,則無以避患也。凡為君子,則其心自無所爭耳。然不知誰實為此厲階,而使至今為病乎?此則指厲王言之也,其辭婉矣。」
憂心慇慇,念我土宇。我生不辰,逢天僤都但反怒葉暖五反。自西徂東葉音丁,靡所定處。多我覯痻武巾反,孔棘我圉。
賦也。土,鄉。宇,居。辰,時。僤,厚。覯,見。痻,病。棘,急。圉,邊也。或曰:禦也。鄭氏曰:「禦寇之事也。」多矣我之見病也,急矣我之在邊也。鄭氏曰:「此士卒厭苦自傷之言。」呂東萊曰:「一章至四章,皆極言其亂也。」輔氏曰:「土宇謂鄉裏與室家也。周在西,故曰自西徂東。前三章雖皆是征役者怨辭,然二章則言亂生不已,而要其禍亂之終,三章則言行止無定,而原其禍亂之始,四章則言多矣我之見病也,急矣我之在邊也,情益切而辭益哀矣。」
為謀為毖葉音必,亂況斯削。告爾憂恤,誨爾序爵。誰能執熱,逝不以濯?其何能淑,載胥及溺葉奴學反。
賦也。毖,慎。況,滋也。孔氏曰:「況訓賜也,賜人之物則益滋多,故況為滋也。」序爵,辨別賢否之道也。李迂仲曰:「爵自有序,上賢則加以上爵,中賢則次之,下賢則又次之。若小加大、淫破義,則失其序矣。」曹氏曰:「外之公侯伯子男,內之公卿大夫士,皆爵也。」執熱,手持熱物也。逝,語詞也。○蘇氏曰:「王豈不謀且慎哉?然而不得其道,適所以長亂而自削耳。故告之以其所當憂,而誨之以序爵。且曰:誰能執熱而不濯者?賢者之能已亂,猶濯之能解熱耳。不然,則其何能善哉[23]?相與入於陷溺而已。」鄭氏曰:「我語汝以天下之憂,教汝以次序賢能之爵,其為之當如手執熱物之用濯,謂治國之道當用賢者。」
如彼遡風葉孚音反,亦孔之僾音愛。民有肅心,荓普耕反雲不逮。好呼報反是稼穡,力民代食。稼穡維寶,代食維好。
賦也。遡,鄉向。僾,唈庵入聲。肅,進。荓,使也。○蘇氏曰:「君子視厲王之亂,悶然如遡風之人,唈而不能息,孔氏曰:「風唈人氣,故不能喘息。」雖有欲進之心,皆使之曰:世亂矣,非吾所能及也。於是退而稼穡,盡其筋力與民同事,以代祿食而已。當是時也,仕進之憂甚於稼穡之勞,故曰『稼穡維寶,代食維好』,言雖勞而無患也。」
天降喪息浪反亂,滅我立王。降此蟊賊,稼穡卒癢音羊。哀恫音通中國,具贅之芮反卒荒。靡有旅力[24],以念穹蒼。
賦也。恫,痛。具,俱也。贅,屬燭也,言危也。《春秋傳》曰「君若綴旒然」,與此「贅」同。《公羊傳》:襄公十六年:「會於溴梁。大夫盟,君若贅旒然。」注:「旒,旗旒。贅,繫屬之辭。」溴,音扃,入聲。卒,盡。荒,虛。旅,與膂同。穹蒼,天也。穹言其形,蒼言其色。○言天降喪亂,固已滅我所立之王矣,又降此蟊賊,則我之稼穡又病,而不得以代食矣。哀此中國,皆危盡荒。是以危困之極,無力以念天禍也。此詩之作,不知的在何時,其言「滅我立王」,則疑在共和之後也。李迂仲曰:「大子靜匿召穆公家,國人圍之,召公乃以其子代大子,大子卒得脫。穆公乃與周公行政,謂之共和。共和十四年,厲王死於彘,乃立大子靜,是為宣王。」愚按:此詩果作於共和之時,則厲王尚在,故詩人得以追敘其事而刺之也。
維此惠君,民人所瞻葉側薑反。秉心宣猶,考慎其相息亮反,葉平聲。維彼不順,自獨俾臧。自有肺腸,俾民卒狂。
賦也。惠,順也,順於義理也。宣,徧。猶,謀。相,輔。狂,惑也。○言彼順理之君,所以為民所尊仰者,以其能秉持其心,周徧謀度,考擇其輔相必衆以為賢而後用之。彼不順理之君,則自以為善而不考衆謀,自有私見而不通衆誌,所以使民眩惑,至於狂亂也。
瞻彼中林,甡甡所巾反其鹿。朋友已譖子念反,葉子林反,不胥以穀。人亦有言,進退維穀。
興也。甡甡,衆多並行之貌。譖,不信也。胥,相。穀,善。穀,窮也。言朋友相譖,不能相善,曾鹿之不如也。曹氏曰:「不如鹿性善羣,得食則相呼而共之,慮患則環居以禦之也。」○言上無明君,下有惡俗,是以進退皆窮也。呂東萊曰:「此言君暗於上,俗毀於下,自傷處斯世之難也。」
維此聖人,瞻言百裏。維彼愚人,覆狂以喜。匪言不能,胡斯畏忌葉巨已反[25]?
賦也。聖人炳於幾先,所視而言者無遠而不察。愚人不知禍之將至,而反狂以喜,今用事者蓋如此。我非不能言也,如此畏忌,何哉?言王暴虐,人不敢諫也。呂東萊曰:「言朝皆小人,安其危而利其菑,欲諫而不敢也。」嚴氏曰:「厲王得衛巫,使監謗者,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道,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聽政,使公卿至於列士獻詩,瞽獻曲,史獻書,師箴,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傳語,近臣盡規,親戚補察,瞽史教誨,耆艾修之。而後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
維此良人,弗求弗迪葉徒沃反。維彼忍心,是顧是復房六反。民之貪亂,寧為荼毒!
賦也。迪,進也。忍,殘忍也。顧,念。復,重也。荼,苦菜也,味苦氣辛,能殺物,故謂之荼毒也。○言不求善人進而用之[26],其所顧念重復而不已者,乃忍心不仁之人。民不堪命,所以肆行貪亂,而安為荼毒也。呂東萊曰:「言王棄君子而厚小人,民不堪命而王不知也。」輔氏曰:「上章之聖人、愚人,乃泛言之以刺厲王耳。此章之良人、忍心,則指當時士大夫言也。」
大風有隧音遂,有空大穀。維此良人,作為式穀。維彼不順,征以中垢古口反,葉居六反。
興也。隧,道。式,用。穀,善也。征以中垢,未詳其義。或曰:征,行也。中,隱暗也。垢,汙穢也。○大風之行有隧,蓋多出於空穀之中,以興下文君子小人所行亦各有道也。輔氏曰:「此章以風之行有道,以興君子小人之所行亦各有道也。作,起也。良人則起而為者,皆用善道。不順則違道,悖理之人也,其所行者,唯以隱暗汙穢而已。大抵君子之所為必光明,小人之所為必隱暗;君子之所行必高潔,小人之所行必汙穢。光明、高潔,即所謂善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