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卷第二十(1 / 3)

魯頌四之四

魯,少皥之墟,在《禹貢》徐州蒙、羽之野。成王以封周公長子伯禽,今襲慶、東平府,沂、密、海等州即其地也。愚按:襲慶府,今兗州路。東平府,今東平路。海州,今寧海州,與沂州、密州並屬山東東西道。成王以周公有大勲勞於天下,故賜伯禽以天子之禮樂,魯於是乎有頌,以為廟樂。其後又自作詩以美其君,亦謂之頌。王晦叔曰:「《魯頌》皆以美其君,於宗廟無預。其詩似用以燕樂,此頌之變也。」吳必大問:「頌是告於神明,《魯頌》中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僖公豈有此事?」曰:「是頌願之詞耳[1]。」嚴氏曰:「《魯頌》,頌之變也。周之衰也,風變而雅、頌亡。頌聲之息,前乎風、雅之變矣。越桓、莊、僖、惠,至襄而魯乃有頌。是故雅變而亡,頌亡而變,雅之亡甚於變,頌之變甚於亡也[2]。」舊説皆以為伯禽十九世孫僖公申之詩[3],孔氏曰:「從周公數之,故為十九世。」今無所考。獨《閟宮》一篇,為僖公之詩無疑耳。夫以其詩之僭如此,然夫子猶録之者,蓋其體固列國之風,而所歌者乃當時之事,則猶未純於天子之頌。孔氏曰:「雖名為頌,而體實國風,非告神之歌。」又曰:「頌詠魯公功德,纔如變風之美者耳。」曹氏曰:「今以其體觀之,分章、斷句實國風之流耳。」若其所歌之事又皆有先王禮樂教化之遺意焉,則其文疑若猶可予也。況夫子魯人,亦安得而削之哉?然因其實而著之,而其是非得失自有不可揜者,亦《春秋》之法也。著之於篇,所以見其僭也。《春秋》書郊禘、大雩、雉門、兩觀,猶是意也。削之則沒其實矣。蓋其文予之,而實則不予也。《考索》:「某氏曰:『亦如存淫亂之詩,使後世有見其非耳,非謂其言之當也。』」或曰:魯之無風,何也?先儒以為時王褒周公之後,比於先代,故巡守不陳其詩,而其篇第不列於太師之職,是以宋、魯無風。其或然歟?蘇氏曰:「春秋之際,大國皆有變風,宋、魯獨無風有頌。」鄭氏雲:「宋,王者之後;魯,聖人之後,是以天子巡守不陳其詩,所以禮之也。」或謂夫子有所諱而削之,則左氏所記當時列國大夫賦詩,及吳季子觀周樂,皆無曰魯風者,其説不得通矣。

駉駉古榮反牡馬葉滿補反,在坰古榮反之野葉上與反。薄言駉者葉章與反,有驈戶橘反有皇,有驪力知反有黃。以車彭彭葉鋪郎反。思無疆,思馬斯臧。

賦也。駉駉,腹幹肥張貌。邑外謂之郊,郊外謂之牧,牧外謂之野,野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坰。鄭氏曰:「必牧於坰野者,避民居與良田也。」驪馬白跨曰驈,孔氏曰:「驪,黑色。跨,髀間也,跨者所跨據之處。」黃白曰皇,孔氏曰:「黃而微白,色雜名皇[4]。」純黑曰驪,孔氏曰:「《檀弓》雲:『夏後氏尚黑,戎事乘驪。』故知『純黑曰驪』。」黃騂曰黃。孔氏曰:「騂者,赤色,謂黃而微赤者也[5]。」彭彭,盛貌。思無疆,言其思之深廣無窮也。臧,善也。○此詩言僖公牧馬之盛,由其立心之遠,輔氏曰:「僖公當作魯侯。前雲唯《閟宮》一篇為僖公之詩,餘則無所考,則不應於此定以為僖公也。夫人立心既遠,則所成必厚。大凡富厚之事,率非輕易浮淺者之所能致。」故美之曰:思無疆,則思馬斯臧矣。衞文公「秉心塞淵」,而「騋牝三千」,亦此意也。呂與叔曰:「僖公修政以誠心行之,故言思無疆、思無期、思無繹、思無邪。馬之所以臧、才、作、徂者,其效也[6],與《衛風》『秉心塞淵,騋牝三千』之意同。古之賢君,誠心以行善政,其效皆若此,非獨牧馬而已。」段氏曰:「苟思馬而馬善,則凡其思慮之所及者無不善矣。」《埤雅》曰:「百裏奚爵祿不入於心,故飯牛而牛肥。『思無疆,思馬斯臧』[7],殆此之謂也。」愚按:美文公之馬,則言其騋而牝者,有三千之衆;美僖公之馬,則言其駉而牡者,有十六種之毛色。蓋各極其盛而言,皆以見其國之殷富也。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騅音隹有駓符悲反。有騂有騏。以車伾伾符丕反。思無期,思馬斯才葉前西反。

賦也。倉白雜毛曰騅,孔氏曰:「雜毛是二色相間雜,上雲『黃白曰皇』[8],『黃騂曰黃』,止一毛色之中自有淺深,與此二色者異,故不言雜毛也。」黃白雜毛曰駓,孔氏曰:「今桃華馬也。」赤黃曰騂,孔氏曰:「周人尚赤,而牲用騂,是騂為純赤。言赤黃者,謂其赤而黃,其色鮮明者。上雲『黃騂曰黃』,謂黃而微赤;此雲『赤黃曰騂』,謂赤而微黃。」青黑曰騏。孔氏曰:「青而微黑,今之驄馬也。」伾伾,有力也。無期,猶無疆也。才,材力也。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坰者,有驒徒河反有駱,有駵有雒。以車繹繹葉弋灼反。思無斁葉弋灼反,思馬斯作。

賦也。青驪驎曰驒,色有深淺,斑駁如魚鱗,今之連錢驄也。白馬黑鬛曰駱,赤身黑鬛曰駵,孔氏曰:「鬛,馬騣。駵為赤色,若身鬛俱赤則騂馬,故赤身黑鬛曰駵。」黑身白鬛曰雒。繹繹,不絶貌。毛氏曰:「繹繹,善走也。」斁,厭也。作,奮起也。

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駰音因有騢音遐,葉洪孤反,有驔音簟有魚。以車袪袪起居反[9]。思無邪葉祥餘反,思馬斯徂。

賦也。陰白雜毛曰駰。陰,淺黑色,今泥驄也。彤白雜毛曰騢。孔氏曰:「彤,赤也,今赭白馬也。」豪骭閑,去聲曰驔,豪在骭而白也。孔氏曰:「骭,腳脛,蓋膝下之名。」二目白曰魚,似魚目也。孔氏曰:「《爾雅》雲:『一目白,瞷;二目白,魚。』」袪袪,彊健也。徂,行也。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蓋詩之言,美惡不同,或勸或懲,皆有以使人得其情性之正。「如正風、雅、頌等詩,可以起人善心;如變風刺淫等詩,可以使人知戒懼。人讀好底詩,固是知勸;若讀不好底詩,便知得此心不可如此。所以讀詩者便思無邪也。蓋詩之功用如此。」又曰:「所謂得情性之正者,『情性』是貼『思』字,『正』是貼『無邪』字,此乃做時文相似。」然其明白簡切,通於上下,未有若此言者,故特稱之,以為可當三百篇之義,以其要為不過乎此也。學者誠能深味其言,而審於念慮之間,必使無所思而不出於正,則日用雲為,莫非天理之流行矣。彭氏曰:「夫子教人學詩之法,『思無邪』一言,乃學者之樞要也。」愚按:詩之為教,無非欲人得其情性之正,然就《詩經》而指其要以示人,則唯「思無邪」之語。既明白簡切,而足明各詩之直指;又通於上下,而足該衆詩之全體。比於其他詩,詞則多微婉,而或不能明白簡切;各言一事,而或不能通於上下。故夫子獨稱「思無邪」之一言以示學詩者,守約施博之道,誠意正心之方也。蘇氏曰:「昔之為詩者未必知此也。孔子讀《詩》至此,而有合於其心焉,是以取之,蓋斷章雲爾。」

《駉》四章,章八句。

《序》:「頌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儉以足用,寬以愛民,務農重穀,牧於坰野,魯人尊之。於是季孫行父請命於周,而史克作是頌。」孔氏曰:「克於文公時作魯史。」

此《序》事實皆無可考,詩中亦未見務農重穀之意,《序》説鑿矣。

有駜蒲必反有駜,駜彼乘繩證反黃。夙夜在公,在公明明葉謨郎反。振振鷺,鷺於下葉後五反。鼓咽咽烏玄反,醉言舞。於胥樂音洛兮!

興也。駜,馬肥強貌[10]。明明,辨治也。歐陽子曰:「明明,脩明其職也。」振振,羣飛貌。鷺,鷺羽,舞者所持,或坐或伏,如鷺之下也。咽,與淵同,鼓聲之深長也。或曰:鷺亦興也。毛氏曰:「鷺興潔白之士也。」歐陽子曰:「取其修潔翔集有威儀也。」鄭氏曰:「潔白之士羣集於朝,君與之飲酒,以鼓節之咽咽然。」胥,相也。醉而起舞,以相樂也。此燕飲而頌禱之辭也[11]。愚按:此為燕飲之詩,唯卒章「自今以始」以下,則頌禱之辭也。

有駜有駜,駜彼乘牡。夙夜在公,在公飲酒。振振鷺,鷺於飛。鼓咽咽,醉言歸。於胥樂兮!

興也。鷺於飛,舞者振作,鷺羽如飛也。曹氏曰:「上章『醉言舞』,以樂成之也;此章『醉言歸』,以禮節之也。」

有駜有駜,駜彼乘駽呼縣反。夙夜在公,在公載燕。自今以始,歲其有葉羽已反。君子有穀,詒孫子葉奬履反[12]。於胥樂兮!

興也。青驪曰駽,今鐵驄也。載,則也。有,有年也。穀,善也,曹氏曰:「君民如此,治道得矣,復何為哉?若自此年穀常登,子孫相承力於為善,則無疆之休也。」或曰祿也。貽,遺也。蘇氏曰:「願其君富且有後也。」頌禱之辭也[13]。

《有駜》三章,章九句。輔氏曰:「『駜彼乘黃』,恐是指來燕者所乘之馬,故因以起興。『在公明明』,所謂精白一心,以承休德也。『自今以始,歲其有』,為庶民之慮切矣;『君子有穀,詒孫子』,為後世之慮深矣。此可謂善頌善禱矣。」

《序》:「頌僖公君臣之有道也。」

此但燕飲之詩,未見君臣有道之意。

思樂音洛泮普半反水,薄采其芹其斤反。魯侯戾止,言觀其旂葉其斤反。其旂茷茷蒲害反,鸞聲噦噦呼會反。無小無大,從公於邁。

賦其事以起興也。思,發語辭也。泮水,泮宮之水也。諸侯之學,鄉射之宮,謂之泮宮。其東、西、南方有水[14],形如半璧,以其半於辟廱,故曰泮水,而宮亦以名也。鄭氏曰:「辟雝者,築土壅水之外,圓如璧,四方來觀者均也。泮之言半也。泮水者,蓋東、西門以南通水,北無也。」芹,水菜也。《本草》曰:「水斳,一名水英,可作菹,味甘。」戾,至也。茷茷,飛揚也。噦噦,和也。李迂仲曰:「『無小無大,從公於邁』,國人無長幼皆從公而往,以見國人從僖公之樂也。」又曰:「如漢明帝開辟雝,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此飲於泮宮而頌禱之詞也。愚按:首章本其始而言魯侯與其衆至泮宮也,三章以後,然後言飲酒頌禱之事。

思樂泮水,薄采其藻。魯侯戾止,其馬蹻蹻居表反。其馬蹻蹻,其音昭昭葉之繞反。載色載笑,匪怒伊教。

賦其事以起興也。蹻蹻,盛貌。色,和顔色也。輔氏曰:「『其音昭昭』,《集傳》遺此一句解,鄭氏謂僖公之德音者是也。故下而説『載色載笑,匪怒伊教』,以見善於教人。『載色載笑』,王氏以為《洪範》所謂『而康而色』者,亦是也。」黃實夫曰:「魯人非樂乎泮水也,樂乎僖公之賢,而人才所賴以長育成就也。芹藻,微物也,而樂之有餘,所樂者在僖公而寓於芹藻也。樂心一生,則烏可已?觀其旂,則樂其茷茷;聞其鸞,則樂其噦噦;見其馬,則樂其蹻蹻。人之樂之也如此,僖公何以得此於魯人哉?『載色載笑』,即之也溫;『匪怒伊教』,循循善誘。僖公之育才可見矣。」愚按:二章言魯侯至泮,而和其笑語也。

思樂泮水,薄采其茆葉謨九反。魯侯戾止,在泮飲酒。既飲旨酒,永錫難老葉魯吼反。順彼長道葉徒吼反,屈此羣醜。

賦其事以起興也。茆,鳬葵也,葉大如手,赤圓而滑,江南人謂之蓴菜者也。《本草》注曰:「蓴菜,三四月後通名絲蓴,味甜,體軟。霜降以後名瑰蓴,味苦,體澀。」長道,猶大道也。屈,服。醜,衆也。彭氏曰:「唯難老,則可以順長道而服羣衆也。」王介甫曰:「順從君子之長道,而屈服此魯國之羣衆也。」此章以下皆頌禱之辭也[15]。輔氏曰:「首祈其夀考,次祈其功業,亦可謂善頌善禱矣。長道,猶言長策,謂長久之道也,應上『難老』之意。其曰『羣醜』,雖言羣衆,便已含淮夷在其中。」愚按:三章頌魯侯享夀考而盡君道也。

穆穆魯侯,敬明其德。敬慎威儀,維民之則。允文允武,昭假音格烈祖。靡有不孝,自求伊祜侯五反。

賦也。昭,明也[16]。假,與格同。烈祖,周公、魯公也。李迂仲曰:「內能慎其明德,外能慎其威儀,表裏盡善,此民所以則之也。」曹氏曰:「『載色載笑,匪怒伊教』,所謂允文也;『順彼長道,屈此羣醜』,所謂允武也。」鄭氏曰:「信文矣,為修泮宮也;信武矣,為伐淮夷也。」輔氏曰:「此章專頌魯侯之德,以為能盡孝道,以自求多福。威儀者,君德之符;文武者,君德之備也。」愚按:四章頌公之化其民、孝其祖,以享福祿也。

明明魯侯,克明其德。既作泮宮,淮夷攸服葉蒲北反。矯矯虎臣,在泮獻馘古獲反,葉況璧反[17]。淑問如皋陶葉夷周反,在泮獻囚。

賦也。矯矯,武貌。馘,所格者之左耳也。淑,善也。問,訊囚也。囚,所虜獲者。孔氏曰:「馘,臨陣格殺之而取其耳也。所馘者,是不服之人,須武臣之力,殺取其耳,故武臣如虎者獻之。所囚者,服罪之人,察獄之吏受其辭而斷其罪,故善聽獄如皋陶者獻之。」蓋古者出兵[18],受成於學;《記·王製》注曰:「定兵謀也。」及其反也,釋奠於學而以訊、馘告。《王製》注曰:「釋菜奠幣,禮先師也。訊馘,所生獲、斷耳者。」愚按:司馬公曰:「受成獻馘,莫不在學。所以然者,欲其先禮義而後勇力也。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若專訓之以勇力,而不使之知禮義,奚所不為矣。」故詩人因魯侯之在泮,而願其有是功也。李迂仲曰:「古者建學養才在此,飲酒在此,受成在此,獻功在此,則學校之製不為徒設,有補於風化多矣。」輔氏曰:「《序》以為修泮宮者,正以此章『既作泮宮』一句生義,將以『作』為創造,則又恐魯不應舊來無學,故遂以為修耳。殊不知此乃魯侯與羣臣燕飲泮宮之詩。而詩人頌禱,欲其有以終獲淮夷之服耳,故雲魯國既作泮宮,則淮夷既服其文德矣,故於此下遂言願其獻馘、獻囚之事也。」愚按:五章頌願魯侯以德服人,而獻功於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