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城裏的皇權大戰驚心動魄,而地處江南山區的宣州(今安徽宣城)卻是一派風和日麗。
建武五年(公元498)正月十五,敬亭山下張燈結彩,整個宣州城沉浸在一片節日的歡慶之中。遠在廣州任刺史的範雲利用回京述職的機會,特意繞道前來看望他的好友、宣州太守謝朓。南齊永明十一年的那場政變,王融下獄賜死,蕭子良不久也鬱悶而亡,“竟陵八友”從此分崩離析。這是兩位好友自那場政變後第一見會麵。就在幾天前,謝朓剛剛接到朝廷的任命,將去南徐州(今江蘇鎮江一片)晉安王蕭寶興府任“鎮北諮議”,因此,這也是謝朓在宣州度過的最後一個元宵節。
據說當時蕭鸞曾征求謝朓的意見,問他究竟有怎樣的選擇,謝朓就選擇了宣州。從尚書中郎到宣州太守,由京官遷至地方官,有人說他賺了,有人說他虧了,但謝朓卻覺得這是他求之不得的美差。宣州地處江南,山清水秀,正好實現了他“淩風翰”、“恣山泉”的願望,又遠離了建康是非中心,何樂而不為?
三年前,謝朓來宣州時,特意將他的府第築在陵陽山上,站在這裏,可以遠眺對麵的敬亭山,可以俯瞰山下的城池,謝朓就在這裏一邊寫著詩,一邊欣賞著山區一年四季變幻不定的景色。坐在陵陽山的那處“高齋”裏,他把屬於自己的山水詩寫得激情飛揚,又將宣州治理得政通人和,宣州人感激他,於是稱他“謝宣州”。
在那些日子裏,他總愛站在陵陽山頭注目沉思。餘霞如綺,澄江如練,再加上碧綠如畫的敬亭山,這正是謝朓愛之不盡的江南風光,他就是這樣被宣州的山水一次又一次陶醉了。在宣州,他寫下了他人生中最為後人津津樂道的美妙文字,以致二百多年後的詩人李白每當站在敬亭山下時,總禁不住就要拿謝朓說事:“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
謝朓自然會時常想起在京城的那些日子,他與竟陵八友們的歡樂聚會,談詩、醉酒、閑遊、放達。在竟陵八友中,謝朓是性格最中和的一個人,他不像王融那樣有強烈的政治抱負,也不像任昉那樣有激烈的個性衝突,謝朓比其他人更清楚自己,自己就是一個文人,除了寫詩,別無他能,正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
“玄暉兄,我一直就想看看你的那些山水詩是怎樣寫出來的,現在,我終於明白了。”範雲說。
“當初我選擇到宣州時,也曾有過猶豫,有過彷徨,我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是否能接納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能溶入這片我早就向往的山水之中。”
“這從你剛來時寫給我的詩中可以看出。你看,後人或許會說,謝朓與宣州,是曆史幾千年才有一次的最美妙的安排,謝朓的生命,與宣州的山水終於有了最巧妙的契合。”
謝朓說:“彥龍兄過獎了,那些詩都是不足道的,重要的是,宣州給了我做人的自信,蒼天又格外垂青於我,這三年,除了去年的一場旱災,宣州基本上算是風調雨順,我也不敢有絲毫懈怠,因此,宣州的百姓才這樣擁戴我。”
“玄暉兄還可以有更大的作為,可惜啊,你我都是生不逢時。”範雲一想起早逝的文惠太子和竟陵王蕭子良,就會禁不住連聲歎息。
“我可不這樣認為,”謝朓說,“充其量,我隻是一個文人,你難道看不出嗎,在我們這樣一個時代,文人充其量就是一個時代的點綴,一個達官貴人家裏華貴的擺設。”
範雲不得不承認,謝朓說出了一個真相,士大夫們需要文人,猶如文人需要士大夫。“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洲”,這樣精美得讓人落淚的頌歌,幾千年也不見得有一行啊,但齊武帝蕭賾就得到了,於是,齊武帝蕭賾被人當作很不錯的皇帝。蕭鸞沒有多少文化,當然更需要謝朓這樣的文人,雖然他從不強求文人一定要為他寫歌功頌德的詩文。
山腳下響起陣陣鑼鼓聲和震天的鞭炮聲,逶迤的山道上,幾十名儺人扭著古怪的舞蹈,一路向陵陽山走來。幾名壯勇抬著一塊巨大的匾額,匾額上覆蓋著紅綢,看樣子,那是百姓們送給他們尊敬的父母官謝朓的。
“嗬,這就是儺嗎?”看得出,範雲對第一次見到的儺很感興趣。
“儺是驅邪的祭祀,又是迎新的慶典。去年,宣州百日無雨,為了祈雨,我曾讓人在陵陽山上搭起一座高台,百姓們在高台下跳了三天三夜的儺舞,我也在那高台下跪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頭上,宣州上空忽然雷鳴電閃,大雨如注。”
浩浩蕩蕩的隊伍已來到府前,謝朓邀他的好友範雲一同出門迎接,他願意讓範先生看看,他這個太守究竟做得如何。
長者說:“請太守揭匾!”謝朓看了看他的好友,伸手揭開那塊覆蓋在匾額上的紅綢,匾額上“看門太守”四個大字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