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6章(3 / 3)

孟八爺吼:“呔!井又沒惹你們,填了,想變成幹屍不成?”女人罵道:“井擋你吃屎的路了?那井,是豁子打的,你們憑除填?你們是豁子的兒子還是孫子?停下,老娘還沒死呢。”聽得小豁子嘀咕:“填了也好。”別人也懶得理他。

炭毛子笑道:“騷婆娘,你叫啥?你捂住心口子想想,你是啥?明媒了?正娶了?說穿了,你不過一個野旋風,卷點兒紙灰,粘點兒湯水,我們不用焦毛醋彈打你,就算抬承你了,還有臉數落我們?聽你的口氣,還想當女主人哩。一個小鬼,能受住大祭祀嗎?”這幾句,噎得女人夠嗆。她忍了幾忍,沒哭出聲來,眼淚卻嘩嘩了一臉。

小豁子顯然很受用這幾句。他早反感這女人了,她儼然成了女主人,自己雖拿了存折,卻像是受了施舍,心裏別扭透了。炭毛子話音一落,他就笑著望望舅佬,又望望女人,一臉的幸災樂禍。女人隻顧抹淚,沒注意這些。猛子卻惱了,很想揍他一頓。

溝南牧人齊聲哀求著,幾個還發出哭聲。那嗵嗵聲卻越加急促。

聽得小豁子悄聲對舅佬說:“填了也好。反正,我又不能來看管,不如填了。”這話,誰都聽見了。孟八爺厭惡地掃他一眼。猛子臉色大惡,上來,揪了他頭發,狠狠扇耳光。

女人抹把淚,擋住猛子,說:“打人家幹啥?有陰話,叫人家說。”又對小豁子說:“你的心也太小了。這屁大個井,能人了我的眼?以前,我待在這兒,隻圖個清靜。現在,這清靜也沒了。填吧,人家想填,就叫填吧。等豁子過了‘七’,我也會走的。”猛子想說:“跟我走。”可又怕自己也人不了她的眼。這婆娘,髒腑大著呢。一想豁子能入她的眼,自己卻可能入不了她的眼,不由得憤憤不平了。

幾個溝南牧人不顧死活地撲向井。他們顯然知道,這井意味著什麼。幾個溝北人舉著樺條阻擋,啪啪聲和哭聲交織著漲滿沙窪。羊們、牛們、胳職們也怪怪地齊聲大叫,仿佛它們也曉得此刻正發生著什麼。

“打!誰上來,往死裏打!”炭毛子吼。

一個聲音厲厲地叫:“這井,填不得呀。”卻是炒麵拐棍。他竟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填!”扁頭也吼。怪,他是溝南人,咋也叫填?

樺條聲中,幾人倒下。那沙土落井聲,仍在連連響著,開始還“嗵嗵”著,漸漸“刷刷”了。意味著,那水層,已被填了。

忽聽一人叫:“不好啦!他跳進去了。”孟八爺瞪大眼睛,卻看不透模糊。那幾堆火早熄了,隻有幾盞馬燈亮著。那光,很微弱,遠望去,幾點亮暈而已。

“炒麵拐棍!”紅臉叫。

“炒麵拐棍!”幾個牧人叫。

“填呀。”紅臉吼,“畜生,填呀?把他也埋了。埋呀!咋不埋了?”

“不好了,出人命了!”一人叫。炭毛子大不咧咧地說:“是他自己跳的,

又不是我們推的。”紅臉厲叫:“你不填井,人家跳嗎?”炭毛子道:“我填的是井,又沒推人。”

孟八爺狠踢那門:“快開門,先救人。”門開了。孟八爺撲向井台。那幾盞馬燈也移上井台,照著黑洞洞的井。“救人!救人!”孟八爺吼。

炭毛子顯然被這事弄了個手足無措,他要過馬燈,照照井下,臉扭曲了,口氣卻不小:“活該,誰叫他跳的。”紅臉吼道:“你還嘴硬。”幾牧人應道:

“就是。出人命了,你還嘴硬!”話音未落,有人發力擠來,亂中飛來一腿,炭毛子沒提防,搖晃著身子栽下。待孟八爺反應過來,炭毛子已厲叫著,墮井中了。馬燈在井壁上碰碎了。碎響聲格外刺耳。那黑夜,齊齊壓來,竟把噪聲壓息了。

“畜牲!”孟八爺罵,“後退!後退!”他掄圓巴掌,胡亂抽去。他怕再重演那場群羊墮井的戲。還好,亂抽一氣,圍者都退了。

“猛子。”孟八爺叫。他從一牧人手中搶過樺條,遞給應聲而來的猛子。

“誰上來,死裏抽。”猛子嗯一聲,樺條一掄,嗚嗚聲頓起。人們又退了些。

“犏牛!”孟八爺叫。沒人應聲,又問:“繩呢?”黃二道:“你頭抬起來,瞧,那晃的就是。”“犏牛!”孟八爺又叫,仍聽不到回應。孟八爺又說:“黃二,你下去,綁住他們,先榜上來,再說。”黃二說:“我怕死人。”孟八爺惱了:“放屁!誰說他們死了?”黃二說:“死也罷,活也罷,反正我不敢。”見孟八爺要發作,女人說:“我下吧,死了也罷,活著也罷,都是人。再說,那梯子,我也熟。”孟八爺對黃二說:“你碰死到這婆娘的褲襠裏算了。馬燈……”女人接過一人遞來的馬燈,叼在嘴上,小心翼翼,下了井。

“小心燈罩子。”孟八爺叮囑。

“誰又擠?”猛子吼。他狠狠抽幾下。諞子慘叫幾聲,說:“是後麵人擠,你打我做啥?”猛子高聲說:“誰再擠,老子不把他丟井裏,不算人。”牧人們才不敢再擠。

那亮暈一點點下去了。孟八爺手扳井圈,以防被人擠下,見那亮暈,漸漸小了。四下裏也靜了,隻有一峰駱駝直了聲叫。聽聲音,是豁子那瘦駝,說不清它在哭豁子,還是在叫女人小心。那聲音,直直竄來,在靜夜裏顫。

“哎呀,忘帶繩子了。”女人叫。

孟八爺惱了:“你是幹啥吃的?”女人的聲音傳來:“你該問問你自己。你打發我幹哈來了?那繩子,咋在你手裏?”孟八爺不再說啥,邊轉那軲轆,邊把繩順下去。

“到底了。哎呀。”女人叫。“活著沒?”孟八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