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牧人哭叫:“沒活頭了。”另一人喊:“狼,我操你先人,你是個欺軟怕硬的溜尻子貨。有本事,找鷂子去,老子又沒惹你。”這一說,牧人們哭得更委屈了。
猛子勸:“行了,起來,收拾收拾,哭又哭不活。”
一人哭道:“羊都死了,還不叫人家哭?”另一人說:“就是。你站著說話腰不疼。”再一人又說:“要是你的羊死了,你又咋樣?”又一人說:“人家當然不哭。人家天生是打狼的。人家打了狼,卻叫我們頂缸。”
猛子說:“咋成了我打狼了?明明是鷂子。”一人哭問:“你沒打?”猛子說:“打是打了,可……”他忽然沒詞兒了,覺得自己咋解釋也脫不了幹係,就一踩腳,“哭吧,哭吧。這地方旱,也不用下雨了。”
一人說:“你叫人家哭,人家偏不哭。”就抹去淚。另一人也道:“就是。你想望人家的笑聲,人家偏不叫你望。”又對其他哭的叫:“你們哭啥?人家望笑聲哩。”他們“人家”了一堆,哪兒指猛子,哪兒指自己人,倒也清楚。
一人說\“不號了,就當吃藥了。老天不叫人家放羊了,人家就不放了。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呢。人家能活,咱們也能活。”另一人道:“回去後,老子啥也不幹了,頂南牆,曬太陽,圍土窩窩哩。天生一個窮命,原指望在沙窩裏挖個光陰,瞧,人家土地爺不叫挖。”幾人應道:“就是。我也不幹了。”“還幹啥?就這,心都虧爛了。”“沒意思,餓不死就成了,還巴望啥?”牧人們漸漸收了哭,過去,逐一分辨羊的記號,因天黑,馬燈又少,這本來簡單的事兒,倒難了。犏牛道:“先不分,弄成一堆,天亮了再分。”牧人們開始往一塊兒捜羊。
遠遠地,傳來一聲狼嗥。
炒麵拐棍和炭毛子死了。
燈光裏,是兩張死人的臉。炒麵拐棍帶著不甘心的神色。炭毛子則扭曲了臉,看不出心緒,那幾根胡子上淋漓著泥水。孟八爺摸過他們的心窩,不顯一點跳動跡象,且瞳孔擴散,氣息全無,死是沒疑問了。女人後怕了,打起哆嗦。
—片寂靜,連豁子的駝也不叫了。
這炭毛子,方才還跋扈了形神,此刻,卻成了屍體。要是他知道自己馬上會死去,還跋扈不?還爭鬥不?
幾日,幾月,幾年,或幾十年後,誰都會死。死一到,所有爭鬥,便無意
義。可想到這一點的,能有幾人?孟八爺不由長歎。
不念死的人,決不會明白生。所謂生,不過是暫時的過程。那死,卻是永恒的歸宿。有多少人,卻被虛幻迷了,糊塗了生,又糊塗了死。
孟八爺唏噓著,又想到張五了。
相較於炒麵拐棍,炭毛子無異是強者。他強焊了一輩子,“睡了百十個清俊女人”。炒麵拐棍是老光棍,據他說,“還沒開過葷呢”。相異的人生,卻有相同的歸宿。那死亡,並不因一方的“強”而遠避,也不因一方的“弱”而降臨兩次。一塊生命的黑幕,一個鼓起的土饅頭,結算了強者和弱者的所有賬目。
這人生,幸耶?悲耶?總是難說。
重要的,便是過程了。活的價值,便體現在過程本身。行善者,為惡者,逞強者,示弱者,其過程,便是其活的價值。那“泰山”也罷,“鴻毛”也罷,定論者,非他人,而恰恰是他自己。
牧人都靜靜地望著死人,這突降的“死”,把心中的許多情緒消解了。那爭來的“利息”,按事先的約定,歸炭毛子。那羊駝,還沒挪窩呢,“主人”卻死了。他連一根羊毛也沒帶走,倒是那獰笑和凶悍留在人們心頭。一想炭毛子,就想到那張被貪欲燒得扭曲的臉。想來,這便是他活過的證據了。
沒人哭,沒有淚,連哭的感覺也沒有,隻有"原愕,隻有木然,隻有詫異的呆癡,隻有一種濃濃的感覺。豁子的死尚有人哀歎,這二人,捨也沒有。要說,那炒麵拐棍也是為護井死的呀,可怪得很,心頭卻沒悲痛。
夜氣四下裏蕩著,充滿了天地,也籠罩了心。那馬燈,忽悠著亮暈,心卻黑透了。夜空中遊蕩著無聲的韻律,滲進心裏。
四麵很暗,月沒了,心也沒了,時不時,傳來一聲狼嗥。也沒人在乎它了,想嗥了,你就嗥去,扯天扯地地嗥去,沒人在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