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7章(3 / 3)

孟八爺叫人取來兩人的被窩,鋪開,放入各自的主人,卷了,用繩捆住。他想把倆人捆一起的,這樣,一峰駝就夠了,可黃二說兩個死鬼會打架。那炒麵拐棍的靈魂,是無論如何打不過炭毛子的。這一說,女人就哭了。女人一哭,牧人們才記起,她曾騎過炒麵拐棍。

孟八爺隻好把兩人分開捆了,安頓道:“炭毛子,炒麵拐棍,活著為人,死了為神,誰都自重些,別死攪蠻纏地打架。”至於他們會不會自重,誰也管不了。自重也罷,不自重也罷,隨兩個死鬼吧。

因為豬肚井沒有兩人的親人,誰也無權處理屍體,隻能馱回家去。溝南和溝北各派兩人,各馱了自己陣營的殉難者。女人從屋裏舀些水,給四人裝了。按猛子的想法,不給溝北人,誰叫他們填井呢。女人說:“給他們吧,沒了,我再到鹽池上要些。”

兩個屍身子在駝身上顛簸。駝打著噴嚏,突突地亂啐。這是駝見到鬼時慣用的一招。定是駱駝看到了兩人的陰魂,可誰都沒有說破。

黑影漸漸沒人夜了。老遠,還聽到駱蛇驅鬼的突突聲。

豁子一進爐膛,就叫火包圍了,火似乎很恨那身幹部服,一伸舌頭,就舔個精光了。猛子很可惜那套新衣,他還沒穿過那麼好的衣服呢。但沒治,自己沒穿壽衣的資格,也就不眼熱人家了。

女人不敢往瞭望孔裏看。小豁子看了一眼,就白了臉,扭過腦袋。猛子卻睜大了眼睛。瞧,那火,幾下,就把豁子添黑了。豁子的臉跟煤黑子差不多了。突地,又變白了。那白,一暈暈散開,磁I滋聲呼呼聲交錯著響,火便充滿爐膛。那豁子,就成了火中的暗暈。

忽然,豁子跳了一下,扭動著肢體,咬牙切齒,開始咒罵。因臉上沒肉了,那表情,隻好靠牙齒來表達。火卻不懼,圍了那腦殼,死命地叫,叫一陣,一股水汽就從頭頂射出,變成躥動的火苗。

司爐工伸個鐵棍,捅幾下,腦袋就咕嚕嚕滾來,像要咬人。猛子嚇了一跳,忙從孔裏拔出目光。

四下裏很靜。那大得邪乎的房裏,除了化屍爐外,還有個晾骨案。司爐工說:“還得半個多小時。你們想呆了,就呆;不想了,出去。”說完,他先出去了。

女人望猛子一眼。女人瘦多了。女人的臉慘白慘白的,嘴唇卻黑了。以往那風騷勁兒,全叫豁子帶跑了……對了,豁子帶不走金錢,啥都帶不走,卻把女人的風騷帶走了。瞧,這女人’可憐兮兮,早成另一人了。猛子說:“你們出去吧,我陪陪豁子。”女人就出去了。小豁子也出去了。

豁子身上的肉早沒了,隻剩下骨頭。骨頭仍在歡歡地戚磁。還有一團黑黑的東西,頑固地在火中黑著。猛子瞅半天,才辨出,是豁子的肚腸。那柔柔的東西,倒成了火中最頑固的。記得,瞎仙唱過:“牙硬先掉了,舌軟卻長存。”這腸肚子軟,也是最不容易燒掉的。瞧,它在火裏叫得最歡。該。因為它盛過鹿肉、羊肉和其他肉,自然要歡歡地賣弄一番了。

腦殼仍在噴氣或噴火。它遊離了身子,自由地歡唱。它裏麵,還有沒有狡譫?有沒有心機?那腦漿裏,不管醃的是愚昧還是聰明,終究會成灰的。

司爐工進來,捅捅那團黑色的肚腸,捅出硬物相觸聲。他見骨頭上仍有殘餘的肉筋,便搗鼓一下,幾股火噴人,又淹了豁子一一此刻還該不該叫豁子?那骨頭,和別的骨頭沒啥兩樣了。要是這骨頭會發聲,指了井,說“我”的;指了女人,說“我”的,想來很滑稽了。那“我”,原來是個很大的騙局,騙得豁子迷糊了幾十年。此刻,那豁子,僅剩個虛名兒了。不久,連虛名兒也沒了。

猛子想起了豁子幹過的事。那鏡頭,泛黃了,遠去了,成舊畫上的一暈水跡了。爭也罷,鬥也罷,真覺沒啥意思。記得那夜,諞子摸了女人,惹得豁子大發脾氣。要是知道幾十天後,自己會在爐火裏變成一堆沒啥特點的骨頭,他也許會一笑了之。那井,那炕,那女人,終究不是“我”的。連那“我”,也不是我的。

火熄了。

司爐工取出骨頭,用灰匣盛了,端過去,倒在案上。骨頭很熱,也很白,稱得上骨白如雪了。聽說那骨白,意味著死者罪孽少,或是沒服過有毒的藥物。猛子寧願相信前者。細想來,豁子一生,自食其力,雖沒發跡,倒也沒做過啥惡事。也許,稍大些的惡事,就是在死前“偽裝”了國家幹部。但那偽裝,由不了他。而且,那身假皮,也並沒影響他骨頭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