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舞會的時間,拉斯蒂涅到特·鮑賽昂太太家,由她帶去介紹給特·加裏裏阿諾太太。他受到元帥夫人極殷勤的招待,又遇見了特·紐沁根太太。她特意裝扮得要討眾人喜歡,以便格外討歐也納喜歡。她裝作很鎮靜,暗中卻是非常焦心的等歐也納瞟她一眼。你要能猜透一個女人的情緒,那個時間便是你最快樂的時間。人家等你發表意見,你偏偏沉吟不語;明明心中高興,你偏偏不動聲色;人家為你擔心,不就是承認她愛你嗎?眼看她驚惶不定,然後你微微一笑加以安慰,不是最大的樂事嗎?——這些玩意兒誰不喜歡來一下呢?在這次盛會中,大學生忽然看出了自己的地位,懂得以特·鮑賽昂太太公開承認的表弟資格,在上流社會中已經取得身份。大家以為他已經追上特·紐沁根太太,對他另眼相看,所有的青年都不勝豔羨的瞅著他。看到這一類的目光,他第一次體味到躊躇滿誌的快感。從一間客廳走到另外一間,在人叢中穿過的時候,他聽見人家在誇說他的豔福。太太們也預言他前程遠大,但斐納唯恐他被別人搶去,答應等會把前天堅決拒絕的親吻給他。拉斯蒂涅在舞會中接到好幾戶人家邀請。表姊介紹他幾位太太,都是自命風雅的人物,她們的府上也是挺有趣的交際場所。他眼看自己在巴黎最高級最漂亮的社會中露了頭角。這個初次登場就大有收獲的晚會,在他是到老不會忘記的,正如少女忘不了她特別走紅的一個跳舞會。

第二天用早餐的時候,他把得意事兒當眾講給高老頭聽,伏脫冷卻是獰笑了一下。

“你以為,”那個冷酷的邏輯學家叫道,“一個公子哥兒能夠待在聖·日內維新街,住伏蓋公寓嗎?不消說,這兒在各方麵看都是一個上等公寓,可絕不是時髦地方。我們這公寓殷實,富足,興隆發達,能夠做拉斯蒂涅的臨時公館非常榮幸;可是到底是聖·日內維新街,純粹是家庭氣息,不知道什麼叫作奢華。我的小朋友,”伏脫冷又裝出倚老賣老的挖苦的神氣說,“你要在巴黎拿架子,非得有三匹馬,白天有輛篷車,晚上有輛轎車,統共是九千法郎的置辦費。倘若你隻在成衣鋪花三千法郎,香粉鋪花六百法郎,鞋匠那邊花三百,帽子匠那邊花三百,你還大大的夠不上咧。要知道光是洗衣服就得花上一千。時髦小夥子的內衣絕不能馬虎,那不是大眾最注目的嗎?愛情和教堂一樣,祭壇上都要有雪白的桌布才行。這樣,咱們的開銷已經到一萬四,還沒算進打牌,賭東道,送禮等等的花費;零用少了兩千法郎是不成的。這種生活,我是過來人,要多少開支,我知道得清清楚楚。除掉這些必不可少的用途,再加六千法郎夥食,一千法郎房租。噯,孩子,這樣就得兩萬五一年,要不就落得給人家笑話;咱們的前途,咱們的鋒頭,咱們的情婦,一股腦兒甭提啦!我還忘了聽差跟小廝呢!難道你能教克利斯朵夫送情書嗎?用你現在這種信紙寫信嗎?那簡直是自尋死路。相信一個飽經世故的老頭兒吧!”他把他的低嗓子又加強了一點,“要就躲到你清高的閣樓上去,抱著書本用功;要就另外挑一條路。”

伏脫冷說罷,睨著泰伊番小姐眼睛;這副眼神等於把他以前引誘大學生的理論重新提了一下,總結了一下。

一連多少日子,拉斯蒂涅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差不多天天和特·紐沁根太太一同吃飯,陪她出去交際。他早上三四點回家,中午起來梳洗,晴天陪著但斐納去逛森林。他浪費光陰,盡量的模仿,學習,享受奢侈,其狂熱正如雌棗樹的花萼拚命吸收富有生殖力的花粉。他賭的輸贏很大,養成了巴黎青年揮霍的習慣。他拿第一次贏來的錢寄了一千五百法郎還給母親姊妹,加上幾件精美的禮物。雖然他早已表示要離開伏蓋公寓,但到正月底還待在那兒,不曉得怎麼樣搬出去。青年人行事的原則,初看簡直不可思議,其實就因為年輕,就因為發瘋似的追求快樂。那原則是:不論窮富,老是缺少必不可少的生活費,可是永遠能弄到錢來滿足想入非非的欲望。對一切可以賒賬的東西非常闊綽,對一切現付的東西吝嗇得不得了;而且因為心裏想的,手頭沒有,似乎故意浪費手頭所有的來出氣。我們還可以說得更明白些:一個大學生愛惜帽子遠過於愛惜衣服。成衣匠的利子厚,肯放賬;帽子匠利子薄,所以是大學生不得不敷衍的最疙瘩的人。坐在戲院花樓上的小夥子,在漂亮婦女的手眼鏡中盡管顯出輝煌耀眼的背心,腳上的襪子是否齊備卻大有問題:襪子商又是他荷包裏的一條蛀蟲。那時拉斯蒂涅便是這種情形。對伏蓋太太老是空空如也,對虛榮的開支老是囊橐充裕;他的財源的榮枯,同最天然的開支絕不調和。為了自己的抱負,這醃臢的公寓常常使他覺得委屈,但要搬出去不是得付一個月的房飯錢給房東,再買套家具來裝飾他花花公子的寓所嗎?這筆錢就永遠沒有著落。拉斯蒂涅用贏來的錢買些金表金鏈,預備在緊要關頭送進當鋪,送給青年人的那個不聲不響的,知趣的朋友,這是他張羅賭本的辦法;但臨到要付房飯錢,采辦漂亮生活必不可少的工具,就一籌莫展了,膽子也沒有了。日常的需要,為了衣食住行所欠的債,都不能使他觸動靈機。像多數過一天算一天的人,他總要等到最後一刻,才會付清布爾喬亞認為神聖的欠賬,好似米拉菩[69],非等到麵包賬變成可怕的借據絕不清償。那時拉斯蒂涅正把錢輸光了,欠了債。大學生開始懂得,要沒有固定的財源,這種生活是混不下去的。但盡管經濟的壓迫使他喘不過氣來,他仍舍不得這個逸樂無度的生活,無論付什麼代價都想維持下去。他早先假定的發財機會變了一場空夢,實際的障礙越來越大。窺到紐沁根夫婦生活的內幕之後,他發覺若要把愛情變作發財的工具,就得含垢忍辱,丟開一切高尚的念頭;可是青年人的過失是全靠那些高尚的念頭抵銷的。表麵上光華燦爛的生活,良心受著責備,片刻的歡娛都得用長時期的痛苦補贖的生活,他上了癮了,滾在裏頭了,他像拉·勃呂依埃的糊塗蟲一般,把自己的床位鋪在泥窪裏;但也像糊塗蟲一樣,那時還不過弄髒了衣服[70]。

“咱們的滿大人砍掉了吧?”皮安訓有一天離開飯桌時問他。

“還沒有。可是喉嚨裏已經起了痰。”

醫學生以為他這句話是開玩笑,其實不是的。歐也納好久沒有在公寓裏吃晚飯了,這天他一路吃飯一路出神,上過點心,還不離席,挨在泰伊番小姐旁邊,還不時意義深長的瞟她一眼。有幾個房客還在桌上吃胡桃,有幾個踱來踱去,繼續談話。大家離開飯廳的早晚,素來沒有一定,看各人的心思,對談話的興趣,以及是否吃得過飽等等而定。在冬季,客人難得在八點以前走完;等大家散盡了,四位太太還得待一會兒,她們剛才有男客在座,不得不少說幾句,此刻特意要找補一下。伏脫冷先是好像急於出去,接著注意到歐也納滿肚子心事的神氣,便始終留在飯廳內歐也納看不見的地方,歐也納當他已經離開了。後來他也不跟最後一批房客同走,而是很狡猾的躲在客廳裏。他看出大學生的心事,覺得他已經到了緊要關頭。

的確,拉斯蒂涅那時正像多少青年一樣,陷入了僵局。特·紐沁根太太不知是真愛他呢還是特別喜歡調情,她拿出巴黎女子的外交手腕,教拉斯蒂涅嚐遍了真正的愛情的痛苦。冒著大不韙當眾把特·鮑賽昂太太的老表抓在身邊之後,她反倒遲疑不決,不敢把他似乎已經享有的權利,實實在在的給他。一個月以來,歐也納的欲火被她一再挑撥,連心都受到傷害了。初交的時候,大學生自以為居於主動的地位,後來特·紐沁根太太占了上風,故意裝腔作勢,勾起歐也納所有善善惡惡的心思,那是代表一個巴黎青年的兩三重人格的。她這一套是不是有計劃的呢?不是的,女人即使在最虛假的時候也是真實的,因為她總受本能支配。但斐納落在這青年人掌握之中,原是太快了一些;她所表示的感情也過分了些;也許她事後覺得有失尊嚴,想收回她的情分,或者暫時停止一下。而且,一個巴黎女人在愛情衝昏了頭,快要下水之前,臨時躊躇不決,試試那個她預備以身相許的人的心,也是應有之事。特·紐沁根太太既然上過一次當,一個自私的青年辜負她的一片忠心;她現在提防人家更是應該的。或許歐也納因為得手太快而表示的大模大樣的態度,使她看出有一點兒輕視的意味,那是他們微妙的關係促成的。她大概要在這樣一個年紀輕輕的男人麵前拿出一點威嚴,拿出一點大人氣派;過去她在那個遺棄她的男人前麵,做矮子做得太久了。正因為歐也納知道她曾經落過特·瑪賽之手,她不願意他把自己當作容易征服的女人。並且在一個人妖,一個登徒子那兒嚐過那種令人屈辱的樂趣以後,她覺得在愛情的樂園中閑逛一番另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欣賞一下所有的景致,飽聽一番顫抖的聲音,讓清白的微風撫弄一會,她都認為是迷人的享受。純正的愛情要替不純正的愛情贖罪。這種不合理的情形永遠不會減少,如果大家不了解初次的欺騙把一個少婦鮮花般的心摧殘得多麼厲害。不管但斐納究竟是什麼意思,總之她在玩弄拉斯蒂涅,而且引以為樂;因為她知道他愛她,知道隻要她老人家高興,可以隨時消滅她情人的悲哀。歐也納為了自尊心,不願意初次上陣就吃敗仗,便毫不放鬆的緊追著,仿佛獵人第一次過聖·於倍節[71],非要打到一隻火雞不可。他的焦慮,受傷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絕望,使他越來越丟不掉那個女人。全巴黎都認為特·紐沁根太太是他的了,其實他和她並不比第一天見麵時更接近。他還沒有懂得,一個女人賣弄風情所給人的好處,有時反而遠過於她的愛情所給人的快樂,所以他憋著一肚子無名火。雖說在女人對愛情欲迎故拒之際,拉斯蒂涅能嚐到第一批果實,可是那些果子是青的,帶酸的,咬在嘴裏特別有味,所以代價也特別高。有時,眼看自己沒有錢,沒有前途,就顧不得良心的呼聲而想到伏脫冷的計劃,想和泰伊番小姐結婚,得她的家財。那天晚上他又是窮得一籌莫展,幾乎不由自主的要接受可怕的斯芬克斯的計策了。他一向覺得那家夥的目光有勾魂攝魄的魔力。

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上樓的時節,拉斯蒂涅以為除了伏蓋太太和坐在壁爐旁邊迷迷糊糊編織毛線套袖的古的太太以外,再沒有旁人,便脈脈含情的瞅著泰伊番小姐,把她羞得低下頭去。

“你難道也有傷心事嗎,歐也納先生?”維多莉沉默了一會說。

“哪個男人沒有傷心事!”拉斯蒂涅回答,“我們這些時時刻刻預備為人犧牲的年輕人,要是能得到愛,得到赤誠的愛作為酬報,也許我們就不會傷心了。”

泰伊番小姐的回答隻是毫不含糊的瞧了他一眼。

“小姐,你今天以為你的心的確如此這般;可是你敢保險永遠不變嗎?”

可憐的姑娘浮起一副笑容,好似靈魂中湧出一道光,把她的臉照得光豔動人。歐也納想不到挑動了她這麼強烈的感情,大吃一驚。

“噯!要是你一朝有了錢,有了幸福,有一筆大家私從雲端裏掉在你頭上,你還會愛一個你落難時候喜歡的窮小子嗎?”

她姿勢很美的點了點頭。

“還會愛一個怪可憐的青年嗎?”

又是點頭。

“喂,你們胡扯些什麼?”伏蓋太太叫道。

“別打攪我們,”歐也納回答,“我們談得很投機呢。”

“敢情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騎士和維多莉·泰伊番小姐私訂終身了嗎?”伏脫冷低沉的嗓子突然在飯廳門口叫起來。

古的太太和伏蓋太太同時說:“喲!你嚇了我們一跳。”

“我挑的不算壞吧。”歐也納笑著回答。伏脫冷的聲音使他非常難受,他從來不曾有過那樣可怕的感覺。

“噯,你們兩位別缺德啦!”古的太太說,“孩子,咱們該上樓了。”

伏蓋太太跟著兩個房客上樓,到她們屋裏去消磨黃昏,節省她的燈燭柴火。飯廳內隻剩下歐也納和伏脫冷兩人麵麵相對。

“我早知道你要到這一步的,”那家夥聲色不動的說,“可是你聽著!我是非常體貼人的。你心緒不大好,不用馬上決定。你欠了債。我不願意你為了衝動或是失望投到我這兒來,我要你用理智決定。也許你手頭缺少幾千法郎,嗯,你要嗎?”

那魔鬼掏出皮夾,撿了三張鈔票對大學生揚了一揚。歐也納正窘得要命,欠著特·阿瞿達侯爵和特·脫拉伊伯爵兩千法郎賭債。因為還不出錢,雖則大家在特·雷斯多太太府上等他,他不敢去。那是不拘形跡的集會,吃吃小點心,喝喝茶,可是在韋斯脫牌桌上可以輸掉六千法郎。

“先生,”歐也納好容易忍著身體的抽搐,說道,“自從你對我說了那番話,你該明白我不能再領你的情。”

“好啊,說得好,教人聽了怪舒服的,”那個一心想勾引他的人回答,“你是個漂亮小夥子,想得周到,像獅子一樣高傲,像少女一樣溫柔。你這樣的俘虜才配魔鬼的胃口呢。我就喜歡這種性格的年輕人。再加上幾分政治家的策略,你就能看到社會的本相了。隻要玩幾套清高的小戲法,一個高明的人能夠滿足他所有的欲望,教台下的傻瓜連聲喝彩。要不了幾天,你就是我的人了。哦!你要願意做我的徒弟,管教你萬事如意,想什麼就什麼,並且馬上到手,不論是名,是利,還是女人。凡是現代文明的精華,都可以拿來給你享受。我們要疼你,慣你,當你心肝寶貝,拚了命來讓你尋歡作樂。有什麼阻礙,我們替你一律鏟平。倘使你再有顧慮,那你是把我當作壞蛋了?哼!你自以為清白,一個不比你少清白一點的人,特·丟蘭納先生,跟強盜們做著小生意,並不覺得有傷體麵。你不願意受我的好處,嗯?那容易,你先把這幾張爛票子收下,”伏脫冷微微一笑,掏出一張貼好印花稅的白紙,“你寫:茲借到三千五百法郎,準一年內歸楚。再填上日子!利息相當高,免得你多心。你可以叫我猶太人,用不著再見我情了。今天你要瞧不起我也由你,以後你一定會喜歡我。你可以在我身上看到那些無底的深淵,廣大無邊的感情,傻子們管這些叫作罪惡;可是你永遠不會覺得我沒有種,或者無情無義。總之,我既不是小卒,也不是呆笨的士象,而是衝鋒的車,告訴你!”

“你究竟是什麼人?簡直是生來跟我搗亂嚜!”歐也納叫道。

“哪裏!我是一個好人,不怕自己弄髒手,免得你一輩子陷在泥坑裏。你問我這樣熱心為什麼?噯,有朝一日我會咬著你耳朵,輕輕告訴你的。我替你拆穿了社會上的把戲和訣竅,你就害怕;可是放心,這是你的怯場,跟新兵第一次上陣一樣,馬上會過去的。你慢慢自會把大眾看作甘心情願替自封為王的人當炮灰的大兵。可是時世變了。從前你對一個好漢說:給你三百法郎,替我去砍掉某人;他憑一句話把一個人送回了老家,若無其事的回家吃飯。如今我答應你偌大一筆家私,隻要你點點頭,又不連累你什麼,你卻是三心二意,委絕不下。這年頭真沒出息。”

歐也納立了借據,拿了鈔票。

伏脫冷又說:“哎,來,來,咱們總得講個理。幾個月之內我要動身上美洲去種我的煙草了。我會捎雪茄給你。我有了錢,我會幫你忙,要是沒有孩子(很可能,我不想在這個世界上留種),我把遺產傳給你。夠朋友嗎?我可是喜歡你呀,我。我有那股癡情,要為一個人犧牲。我已經這樣幹過一回了。你看清楚沒有,孩子?我生活的圈子比旁人的高一級。我認為行動隻是手段,我眼裏隻看見目的。一個人是什麼東西?——得!——”他把大拇指甲在牙齒上彈了一下,“一個人不是高於一切,就是分文不值。叫作波阿萊的時候,他連分文不值還談不上,你可以像掐死一個臭蟲一般掐死他,他幹癟,發臭。像你這樣的人卻是一個上帝,那可不是一架皮包的機器,而是有最美的情感在其中活動的舞台。我是單憑情感過活的。一宗情感,在你思想中不就等於整個世界嗎?你瞧那高老頭,兩個女兒就是他整個的天地,就是他生活的指路標。我麼,挖掘過人生之後,覺得世界上真正的情感隻有男人之間的友誼。我醉心的是比哀和耶非哀。《威尼斯轉危為安》[72]我全本背得出。一個夥計對你說:來,幫我埋一個屍首!你跟著就跑,鼻子都不哼一哼,也不嘮嘮叨叨對他談什麼仁義道德:這樣有血性的人,你看到過幾個?咱家我就幹過這個。我並不對每個人都這麼說。你是一個高明的人,可以對你無所不談,你都能明白。這個滿是癩蝦蟆的泥塘,你不會老呆下去的。得了吧,一言為定。你一定會結婚的。咱們各自拿著槍杆衝吧!嘿,我的絕不是銀樣蠟槍頭,你放心!”

伏脫冷根本不想聽歐也納說出一個不字,徑自走了,讓他定定神。他似乎懂得這種忸怩作態的心理:人總喜歡小小的抗拒一下,對自己的良心有個交代,替以後的不正當行為找個開脫的理由。

“他怎麼辦都由他,我一定不娶泰伊番小姐!”歐也納對自己說。

他想到可能和這個素來厭惡的人聯盟,心中火辣辣的非常難受;但伏脫冷那些玩世不恭的思想,把社會踩在腳底下的膽量,使他越來越覺得那家夥了不起。他穿好衣服,雇了車上特·雷斯多太太家去了。幾天以來,這位太太對他格外殷勤,因為他每走一步,和高等社會的核心接近一步,而且他似乎有朝一日會聲勢浩大。他付清了特·脫拉伊和特·阿瞿達兩位的賬,打了一場夜牌,輸的錢都贏了回來。需要趲奔前程的人多半相信宿命;歐也納就有這種迷信,認為他運氣好是上天對他始終不離正路的報酬。第二天早上,他趕緊問伏脫冷借據有沒有帶在身邊。一聽到說是,他便不勝欣喜的把三千法郎還掉了。

“告訴你,事情很順當呢。”伏脫冷對他說。

“我可不是你的同黨。”

“我知道,我知道,”伏脫冷打斷了他的話,“你還在鬧孩子脾氣,看戲隻看場子外麵的小醜。”

兩天以後,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在植物園一條冷僻的走道中坐在太陽底下一張凳上,同醫學生很有理由猜疑的一位先生說著話。

“小姐,”龔杜羅先生說,“我不懂你哪兒來的顧慮。警察部長大人閣下……”

“哦!警察部長大人閣下……”波阿萊跟著說了一遍。

“是的,部長大人親自在處理這件案子。”龔杜羅又道。

這個自稱為蒲風街上的財主說出警察二字,在安分良民的麵具之下露出本相之後,退職的小公務員波阿萊,雖然毫無頭腦,究竟是畏首畏尾不敢惹是招非的人,還會繼續聽下去,豈不是誰都覺得難以相信?其實是挺自然的。你要在愚夫愚婦中間了解波阿萊那個特殊的種族,隻要聽聽某些觀察家的意見,不過這意見至今尚未公布。世界上有一類專吃公事飯的民族,在衙門的預算表上列在第一至第三級之間的;第一級,年俸一千二,打個譬喻說,在衙門裏仿佛冰天雪地中的格陵蘭[73];第三級,年俸三千至六千,氣候比較溫和,雖然種植不易,什麼津貼等等也能存在了。這仰存鼻息的一批人自有許多懦弱下賤的特點,最顯著的是對本衙門的大頭兒有種不由自主的,機械的,本能的恐怖。小公務員之於大頭兒,平時隻認識一個看不清的簽名式。在那般俯首帖耳的人看來,部長大人閣下幾個字代表一種神聖的,沒有申訴餘地的威權。小公務員心目中的部長,好比基督徒心目中的教皇,做的事永遠不會錯的。部長的行為,言語,一切用他名義所說的話,都有部長的一道毫光;那個繡花式的簽名把什麼都遮蓋了,把他命令人家做的事都變得合法了。大人這個稱呼證明他用心純正,意念聖潔;一切荒謬絕倫的主意,隻消出之於大人之口便百無禁忌。那些可憐蟲為了自己的利益所不肯做的事,一聽到大人二字就趕緊奉命。衙門像軍隊一樣,大家隻知道閉著眼睛服從。這種製度不許你的良心抬頭,滅絕你的人性,年深月久,把一個人變成政府機構中的一隻螺絲。老於世故的龔杜羅到了要顯原形的時候,馬上像念咒一般說出大人二字唬一下波阿萊,因為他早已看出他是個吃過公事飯的膿包,並且覺得波阿萊是男性的米旭諾,正如米旭諾是女性的波阿萊。

“既然部長閣下,部長大人……那事情完全不同了。”波阿萊說。

那冒充的小財主回頭對米旭諾說:“先生這話,你聽見嗎?你不是相信他的嗎?部長大人已經完全確定,住在伏蓋公寓的伏脫冷便是多隆苦役監的逃犯,綽號叫作鬼上當。”

“哦喲!鬼上當!”波阿萊道,“他有這個綽號,一定是運氣很好嘍。”

“對,”暗探說,“他這個綽號是因為犯了幾樁非常大膽的案子都能死裏逃生。你瞧,他不是一個危險分子嗎?他有好些長處使他成為了不起的人物。進了苦役監之後,他在幫口裏更有麵子了。”

“那麼他是一個有麵子的人了。”波阿萊道。

“嘿!他掙麵子是另有一功的!他很喜歡一個小白臉,意大利人,愛賭錢,犯了偽造文書的罪,結果由他頂替了。那小夥子從此進了軍隊,變得很規矩。”

米旭諾小姐說:“既然部長大人已經確定伏脫冷便是鬼上當,還需要我幹什麼?”

“對啦,對啦!”波阿萊接著說,“要是部長,像你說的,切實知道……”

“談不到切實,不過是疑心。讓我慢慢說給你聽吧。鬼上當的真姓名叫作約各·高冷,是三處苦役監囚犯的心腹,經理,銀行老板。他在這些生意上賺到很多錢,幹那種事當然要一表人才嘍。”

波阿萊道:“哎,哎,小姐,你懂得這個雙關語嗎?先生叫他一表人才,因為他身上黥過印,有了標記。”

暗探接下去說:“假伏脫冷收了苦役犯的錢,代他們存放,保管,預備他們逃出以後使花;或者交給他們的家屬,要是他們在遺囑上寫明的話;或者交給他們的情婦,將來托他出麵領錢。”

波阿萊道:“怎麼!他們的情婦?你是說他們的老婆吧?”

“不,先生,苦役監的犯人普通隻有不合法的配偶,我們叫作姘婦。”

“那他們過的是姘居生活嘍?”

“還用說嗎?”

波阿萊道:“噯,這種荒唐事兒,部長大人怎麼不禁止呢?既然你榮幸得很,能見到部長,你又關切公眾的福利,我覺得你應當把這些犯人的不道德行為提醒他。那種生活真是給社會一個很壞的榜樣。”

“可是先生,政府送他們進苦役監,並不是把他們作為道德的模範呀。”

“不錯。可是先生,允許我……”

“噯,好乖乖,你讓這位先生說下去啊。”米旭諾小姐說。

“小姐,你知道,搜出一個違禁的錢庫——聽說數目很大,——政府可以得到很大的利益。鬼上當經管大宗的財產,所收的贓不光是他的同伴的,還有萬字幫的。”

“怎麼!那些賊黨竟有上萬嗎?”波阿萊駭然叫起來。

“不是這意思,萬字幫是一個高等竊賊的團體,專做大案子的,不上一萬法郎的買賣從來不幹。幫口裏的黨員都是刑事犯中間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們熟讀《法典》,從來不會在落網的時候被判死刑。高冷是他們的心腹,是他們的參謀。他神通廣大,有他的警衛組織,爪牙密布,神秘莫測。我們派了許多暗探監視了他一年,還摸不清他的底細。他憑他的本領和財力,能夠經常為非作歹,張羅犯罪的資本,讓一批惡黨不斷的同社會鬥爭。抓到鬼上當,沒收他的基金,等於把惡勢力斬草除根。因此這樁偵探工作變了一件國家大事,凡是出力協助的人都有光榮。就是你先生,有了功也可以再進衙門辦事,或者當個警察局的書記,照樣能拿你的養老金。”

“可是為什麼,”米旭諾小姐問,“鬼上當不拿著他保管的錢逃走呢?”

暗探說:“噢!他無論到哪兒都有人跟著,萬一他盜竊苦役犯的公款,就要被打死。況且卷逃一筆基金不像拐走一個良家婦女那麼容易。再說,高冷是條好漢,絕不幹這樣的勾當,他認為那是極不名譽的事。”

“你說得不錯,先生,那他一定要聲名掃地了。”波阿萊湊上兩句。

米旭諾小姐說:“聽了你這些話,我還是不懂幹嗎你們不直接上門抓他。”

“好吧,小姐,我來回答你……可是,”他咬著她耳朵說,“別讓你的先生打斷我,要不咱們永遠講不完。居然有人肯聽這個家夥的話,大概他很有錢吧。——鬼上當到這兒來的時候,冒充安分良民,裝作巴黎的小財主,住在一所極普通的公寓裏;他狡猾得很,從來不會沒有防備,因此伏脫冷先生是一個很體麵的人物,做著了不起的買賣。”

“當然囉。”波阿萊私下想。

“部長不願意弄錯事情,抓了一個真伏脫冷,得罪巴黎的商界和輿論。要知道警察總監的地位也是不大穩的,他有他的敵人,一有錯兒,鑽謀他位置的人就會挑撥進步黨人大叫大嚷,轟他下台。所以對付這件事要像對付高阿涅案子的聖·埃蘭假伯爵一樣[74];要真有一個聖·埃蘭伯爵的話,咱們不是糟了嗎?因此咱們得證實他的身份。”

“對。可是你需要一個漂亮女人啊。”米旭諾小姐搶著說。

暗探說:“鬼上當從來不讓一個女人近身;告訴你,他是不喜歡女人的。”

“這麼說來,我還有什麼作用,值得你給我兩千法郎去替你證實?”

陌生人說:“簡單得很。我給你一個小瓶,裝有特意配好的酒精,能夠教人像中風似的死過去,可沒有生命危險。那個藥可以摻在酒裏或是咖啡裏。等他一暈過去,你立刻把他放倒在床上,解開他衣服,裝作看看他有沒有斷氣。趁沒有人的時候,你在他肩上打一下——拍——一聲,印的字母馬上會顯出來。”

“那可一點兒不費事。”波阿萊說。

“哎,那麼你幹不幹呢?”龔杜羅問老姑娘。

“可是,親愛的先生,要沒有字顯出來,我還能有兩千法郎到手嗎?”

“不。”

“那麼怎樣補償我呢?”

“五百法郎。”

“為這麼一點兒錢幹這麼一件事!良心上總是一塊疙瘩,而我是要良心平安的,先生。”

波阿萊說:“我敢擔保,小姐除了非常可愛非常聰明之外,還非常有良心。”

米旭諾小姐說:“還是這麼辦吧,他要真是鬼上當,你給我三千法郎;不是的話一個子兒都不要。”

“行,”龔杜羅回答,“可是有個條件,事情明兒就得辦。”

“不能這麼急,先生,我還得問問我的懺悔師。”

“你調皮,嗯!”暗探站起身來說。“那麼明兒見。有什麼要緊事兒找我,可以到聖·安納小街,聖·夏班院子底上,穹窿底下隻有一扇門,到那兒問龔杜羅先生就行了。”

皮安訓上完居維哀的課回來,無意中聽到鬼上當這個古怪字兒,也聽見那有名的暗探所說的“行”。

“幹嗎不馬上答應下來?三千法郎的終身年金,一年不是有三百法郎利息嗎?”波阿萊問米旭諾。

“幹嗎!該想一想呀。倘使伏脫冷果真是鬼上當,跟他打交道也許好處更多。不過問他要錢等於給他通風報信,他會溜之大吉。那可兩麵落空,糟糕透啦!”

“你通知他也不行的,”波阿萊接口道,“那位先生不是說已經有人監視他嗎?而你可什麼都損失了。”

米旭諾小姐心裏想:“並且我也不喜歡這家夥,他老對我說些不客氣的話。”

波阿萊又說:“你還是那樣辦吧。我覺得那位先生挺好,衣服穿得整齊。他說得好,替社會去掉一個罪犯,不管他怎樣義氣,在我們總是服從法律。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誰保得住他不會一時性起,把我們一齊殺掉?那才該死呢!他殺了人,我們是要負責任的,且不說咱們的命先要送在他手裏。”

米旭諾小姐一肚子心事,沒有工夫聽波阿萊那些斷斷續續的話,好似沒有關嚴的水龍頭上漏出一滴一滴的水。這老頭兒一朝說開了場,米旭諾小姐要不加阻攔,就會像開了發條的機器,嘀嘀咕咕永遠沒得完。他提出了一個主題,又岔開去討論一些完全相反的主題,始終沒有結論。回到伏蓋公寓門口,他東拉西扯,旁征博引,正講著在拉哥羅先生和莫冷太太的案子裏他如何出庭替被告作證的故事。進得門來,米旭諾瞥見歐也納跟泰伊番小姐談得那麼親熱那麼有勁,連他們穿過飯廳都沒有發覺。

“事情一定要到這一步的,”米旭諾對波阿萊說,“他們倆八天以來眉來眼去,恨不得把靈魂都扯下來。”

“是啊,”他回答,“所以她給定了罪。”

“誰?”

“莫冷太太嘍。”

“我說維多莉小姐,你回答我莫冷太太。誰是莫冷太太?”米旭諾一邊說一邊不知不覺走進了波阿萊的屋子。

波阿萊問:“維多莉小姐有什麼罪?”

“怎麼沒有罪?她不該愛上歐也納先生,不知後果,沒頭沒腦的瞎撞,可憐的傻孩子!”

歐也納白天被特·紐沁根太太磨得絕望了。他內心已經完全向伏脫冷屈服,既不願意推敲一下這個怪人對他的友誼是怎麼回事,也不想想這種友誼的結果。一小時以來,他和泰伊番小姐信誓旦旦,親熱得了不得;他已經一腳踏進泥窪,隻有奇跡才能把他拉出來。維多莉聽了他的話以為聽到了安琪兒的聲音,天國的門開了,伏蓋公寓染上了神奇的色彩,像舞台上的布景。她愛他,他也愛她,至少她是這樣相信!在屋子裏沒有人窺探的時候,看到拉斯蒂涅這樣的青年,聽著他說話,哪個女人不會像她一樣的相信呢?至於他,他和良心做著鬥爭,明知自己在做一樁壞事,而且是有心的做,心裏想隻要將來使維多莉快樂,他這點兒輕微的罪過就能補贖;絕望之下,他流露出一種悲壯的美,把心中所有地獄的光彩一齊放射出來。算他運氣,奇跡出現了:伏脫冷興衝衝的從外邊進來,看透了他們的心思。這對青年原是由他惡魔般的天才撮合的,可是他們這時的快樂,突然被他粗聲大氣,帶著取笑意味的歌聲破壞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麼樸實[75]……

維多莉一溜煙逃了。那時她心中的喜悅足夠抵銷她一生的痛苦。可憐的姑娘!握一握手,臉頰被歐也納的頭發廝磨一下,貼著她耳朵(連大學生嘴唇的暖氣都感覺到)說的一句話,壓在她腰裏的一條顫巍巍的手臂,印在她脖子上的一個親吻……在她都成為心心相印的記號;再加隔壁屋裏的西爾維隨時可能闖入這間春光爛縵的飯廳,那些熱情的表現就比有名的愛情故事中的海誓山盟更熱,更強烈,更動心。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一個每十五天懺悔一次的姑娘,已經是天大的罪過了。即使她將來有了錢,有了快樂,整個委身於人的時節,流露的真情也不能同這個時候相比。

“事情定局了,”伏脫冷對歐也納道,“兩位哥兒已經打過架。一切都進行得很得體。是為了政見不同。咱們的鴿子侮辱了我的老鷹,明天在葛裏娘穀堡壘交手。八點半,正當泰伊番小姐在這兒消消停停拿麵包浸在咖啡裏的時候,就好承繼她父親的慈愛和財產。你想不奇怪嗎!泰伊番那小子的劍法很高明,他狠天狠地,像抓了一手大牌似的,可是休想逃過我的殺手鐧。你知道,我有一套挑起劍來直刺腦門的家數,將來我教給你,有用得很呢。”

拉斯蒂涅聽著愣住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這時高老頭,皮安訓,和別的幾個包飯客人進來了。

“你這樣我才稱心呢,”伏脫冷對他道,“你做的事,你心中有數。行啦,我的小老鷹!你將來一定能支配人;你又強,又痛快,又勇敢;我佩服你。”

伏脫冷想握他的手,拉斯蒂涅急忙縮回去;他臉色發白,倒在椅子裏,似乎看到眼前淌著一堆血。

“啊!咱們的良心還在那兒嘀咕,”伏脫冷低聲說,“老頭兒有三百萬,我知道他的家私,這樣一筆陪嫁盡可把你洗刷幹淨,跟新娘的禮服一樣白;那時你自己也會覺得問心無愧呢。”

拉斯蒂涅不再遲疑,決定當夜去通知泰伊番父子。伏脫冷走開了,高老頭湊在他耳邊說:

“你很不高興,孩子。我來給你開開心吧,你來!”說完老人湊在燈上點了火把,歐也納存著好奇心跟他上樓。

高老頭問西爾維要了大學生的鑰匙,說道:“到你屋子裏去。今天早上你以為她不愛你了,嗯?她硬要你走了,你生氣了,絕望了。傻子!她等我去呢。明白沒有?我們約好要去收拾一所小巧玲瓏的屋子,讓你三天之內搬去住。你不能出賣我哪。她要瞞著你,到時教你喜出望外,我可是忍不住了。你的屋子在阿多阿街,離聖·拉查街隻有兩步路。那兒包你像王爺一般舒服。我們替你辦的家具像新娘用的。一個月工夫,我們瞞著你做了好多事,我的訴訟代理人已經在交涉,將來我女兒一年有三萬六千收入,是她陪嫁的利息,我要女婿把她的八十萬法郎投資在房地產上麵。”

歐也納不聲不響,抱著手臂在他亂七八糟的小房間裏踱來踱去。高老頭趁大學生轉身的當兒,把一個紅皮匣子放在壁爐架上,匣子外麵有特·拉斯蒂涅家的燙金的紋章。

“親愛的孩子,”可憐的老頭兒說,“我全副精神對付這些事。可是,你知道,我也自私得很,你的搬家對我也有好處。嗯,你不會拒絕我吧,倘使我有點兒要求?”

“什麼事?”

“你屋子的六層樓上有一間臥房,也是歸你的,我想住在那裏,行嗎?我老了,離開女兒太遠了。我不會打攪你的,光是住在那兒。你每天晚上跟我談談她。你說,你不會討厭吧?你回家的時候,我睡在床上聽到你的聲音,心裏想:——他才見過我的小但斐納,帶她去跳舞,使她快樂。——要是我病了,聽你回來,走動,出門,等於給我心上塗了止痛膏。你身上有我女兒的氣息!我隻要走幾步路就到天野大道,她天天在那兒過,我可以天天看到她,不會再像從前那樣遲到了。也許她還會上你這兒來!我可以聽到她,看她穿著梳妝衣,踅著細步,像小貓一樣可愛的走來走去。一個月到現在,她又恢複了從前小姑娘的模樣,快活,漂亮,她的心情複原了,你給了她幸福。哦!什麼辦不到的事,我都替你辦。她剛才回家的路上對我說:爸爸,我真快活!——聽她們一本正經的叫我父親,我的心就冰冷;一叫我爸爸,我又看到了她們小時候的樣子,回想起從前的事。我覺得自己還是十足十的父親,她們還沒有給旁人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