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抹了抹眼淚。

“好久我沒聽見她們叫我爸爸了,好久沒有攙過她們的胳膊了。唉!是呀,十年工夫我沒有同女兒肩並肩的一塊兒走了。挨著她的裙子,跟著她的腳步,沾到她的暖氣,多舒服啊!今兒早上我居然能帶了但斐納到處跑,同她一塊兒上鋪子買東西,又送她回家。噢!你一定得收留我!你要人幫忙的時候,有我在那兒,就好伺候你啦。倘若那個亞爾薩斯臭胖子死了,倘若他的痛風症乖乖的跑進了他的胃,我女兒不知該多麼高興呢!那時你可以做我的女婿,堂而皇之做她的丈夫了。唉。她那麼可憐,一點兒人生的樂趣都沒有嚐到,所以我什麼都原諒她。好天爺總該保佑慈愛的父親吧。”他停了一會,側了側腦袋又說:“她太愛你了,上街的時候她跟我提到你:是不是,爸爸,他好極了!他多有良心!有沒有提到我呢!——呃,從阿多阿街到巴諾拉瑪巷,拉拉扯扯不知說了多少!總之,她把她的心都倒在我的心裏了。整整一個上午我快樂極了,不覺得老了,我的身體還不到一兩重。我告訴她,你把一千法郎交給了我。哦!我的小心肝聽著哭了。”

拉斯蒂涅站在那兒不動,高老頭忍不住了,說道:

“噯,你壁爐架上放的什麼呀?”

歐也納愣頭愣腦的望著他的鄰居。伏脫冷告訴他明天要決鬥了;高老頭告訴他,渴望已久的夢想要實現了。兩個那麼極端的消息,使他好像做了一場惡夢。他轉身瞧了瞧壁爐架,看到那小方匣子,馬上打開,發現一張紙條下麵放著一隻勃勒甘牌子的表。紙上寫著:

我要你時時刻刻想到我,因為……但斐納。

最後一句大概暗指他們倆某一次的爭執,歐也納看了大為感動。拉斯蒂涅的紋章放在匣子裏邊,是用釉彩堆成的。這件向往已久的裝飾品,鏈條,鑰匙,式樣,圖案,他件件中意。高老頭在旁樂得眉飛色舞。他準是答應女兒把歐也納驚喜交集的情形告訴她聽的;這些年輕人的激動也有老人的份,他的快樂也不下於他們兩人。他已經非常喜歡拉斯蒂涅了,為了女兒,也為了拉斯蒂涅本人。

“你今晚一定要去看她,她等著你呢。亞爾薩斯臭胖子在他舞女那兒吃飯。噯,噯,我的代理人向他指出事實,他愣住了。他不是說愛我女兒愛得五體投地麼?哼,要是他碰一碰她,我就要他的命。一想到我的但斐納……(他歎了口氣)我簡直氣得要犯法;呸,殺了他不能說殺了人,不過是牛頭馬麵的一個畜生罷了。你會留我一塊兒住的,是不是?”

“是的,老丈,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我早看出了,你並沒覺得我丟你的臉。來,讓我擁抱你。”他摟著大學生,“答應我,你得使她快樂!今晚你一定去了?”

“噢,是的。我先上街去一趟,有件要緊事兒,不能耽誤。”

“我能不能幫忙呢?”

“哦,對啦!我上紐沁根太太家,你去見泰伊番老頭,要他今天晚上給我約個時間,我有件緊急的事和他談。”

高老頭臉色變了,說道:“樓下那些混蛋說你追求他的女兒,可是真的,小夥子?該死!你可不知什麼叫作高裏奧的老拳呢。你要欺騙我們,就得教你嚐嚐味兒了。哦!那是不可能的。”

大學生道:“我可以賭咒,世界上我隻愛一個女人,連我自己也隻是剛才知道。”

高老頭道:“啊,那才好呢!”

“可是,”大學生又說,“泰伊番的兒子明天要同人決鬥,聽說他會送命的。”

高老頭道:“那跟你有什麼相幹?”

歐也納道:“噢!非告訴他不可,別讓他的兒子去……”

伏脫冷在房門口唱起歌來,打斷了歐也納的話:

噢,理查,噢,我的陛下,

世界把你丟啊[76]……

勃龍!勃龍!勃龍!勃龍!勃龍!

我久已走遍了世界,

人家到處看見我呀……

脫啦,啦,啦,啦……

“諸位先生,”克利斯朵夫叫道,“湯冷了,飯廳上人都到齊了。”

“喂,”伏脫冷喊,“來拿我的一瓶波爾多去[77]。”

“你覺得好看嗎,那隻表?”高老頭問,“她挑的不差可不是?”

伏脫冷,高老頭,和拉斯蒂涅三個人一同下樓,因為遲到,在飯桌上坐在一處。吃飯的時候,歐也納一直對伏脫冷很冷淡;可是伏蓋太太覺得那個挺可愛的家夥從來沒有這樣的談鋒。他詼謔百出,把桌上的人都引得非常高興。這種安詳,這種鎮靜,歐也納看著害怕了。

“你今兒交了什麼運呀,快活得像雲雀一樣?”伏蓋太太問。

“我做了好買賣總是快活的。”

“買賣?”歐也納問。

“是啊。我交出了一部分貨,將來好拿一筆傭金。”他發覺老姑娘在打量他,便問:“米旭諾小姐,你這樣盯著我,是不是我臉上有什麼地方教你不舒服?老實告訴我,為了討你歡喜,我可以改變的。”

他又瞅著老公務員說:“波阿萊,咱們不會因此生氣的,是不是?”

“真是!你倒好替雕刻家做模特兒,讓他塑一個滑稽大家的像呢?”青年畫家對伏脫冷道。

“不反對,隻要米旭諾小姐肯給人雕做拉希公墓[78]的愛神。”伏脫冷回答。

“那麼波阿萊呢?”皮安訓問。

“噢!波阿萊就扮作波阿萊。他是果園裏的神道,是梨的化身[79]。”伏脫冷回答。

“那你是坐在梨跟酪餅之間了。”皮安訓說。

“都是廢話,”伏蓋太太插嘴道,“還是把你那瓶波爾多獻出來吧,又好健胃又好助興。那個瓶已經在那兒伸頭探頸了!”

“諸位,”伏脫冷道,“主席叫我們遵守秩序。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小姐雖不會對你們的胡說八道生氣,可不能侵犯無辜的高老頭。我請大家喝一瓶波爾多,那是靠著拉斐德先生的大名而格外出名的。我這麼說可毫無政治意味[80]。——來呀,你這傻子!”他望著一動不動的克利斯朵夫叫。“這兒來,克利斯朵夫!怎麼你沒聽見你名字?傻瓜!把酒端上來!”

“來啦,先生。”克利斯朵夫捧著酒瓶給他。

伏脫冷給歐也納和高老頭各斟了一杯,自己也倒了幾滴。兩個鄰居已經在喝了,伏脫冷拿起杯子辨了辨味道,忽然扮了個鬼臉:

“見鬼!見鬼!有瓶塞子味兒。克利斯朵夫,這瓶給你吧,另外去拿,在右邊,你知道?咱們一共十六個,拿八瓶下來。”

“既然你破鈔,”畫家說,“我也來買一百個栗子。”

“哦!哦!”

“啵!啵!”

“哎!哎!”

每個人大驚小怪的叫嚷,好似花筒裏放出來的火箭。

“喂,伏蓋媽媽,來兩瓶香檳。”伏脫冷叫。

“虧你想得出,幹嗎不把整個屋子吃光了?兩瓶香檳!十二法郎!我哪兒去掙十二法郎!不成,不成。要是歐也納先生肯會香檳的賬,我請大家喝果子酒。”

“嚇!他的果子酒像秦皮汁一樣難聞。”醫學生低聲說。

拉斯蒂涅道:“別說了,皮安訓,我聽見秦皮汁三個字就惡心……行!去拿香檳,我付賬就是了。”

“西爾維,”伏蓋太太叫,“拿餅幹跟小點心來。”

伏脫冷道:“你的小點心太大了,而且出毛了。還是拿餅幹來吧。”

一霎時,波爾多斟遍了,飯桌上大家提足精神,越來越開心。粗野瘋狂的笑聲夾著各種野獸的叫聲。博物院管事學巴黎街上的一種叫賣聲,活像貓兒叫春。立刻八個聲音同時嚷起來:

磨刀哇!磨刀哇!

鳥粟子哦!

卷餅,太太們,卷餅!

修鍋子,補鍋子!

船上來的鮮魚哦!鮮魚哦!

要不要打老婆,要不要拍衣服!

有舊衣服,舊金線,舊帽子賣!

甜櫻桃啊甜櫻桃!

最妙的是皮安訓用鼻音哼的“修陽傘哇”!

幾分鍾之內,嘩裏嘩啦,沸沸揚揚,把人腦袋都漲破了。你一句我一句,無非是瞎說八道,像一出大雜耍。伏脫冷一邊當指揮一邊冷眼覷著歐也納和高裏奧。兩人好像已經醉了,靠著椅子,一本正經望著這片從來未有的混亂,很少喝酒,都想著晚上要做的事,可是都覺得身子抬不起來。伏脫冷在眼梢裏留意他們的神色,等到他們眼睛迷迷糊糊快要閉上了,他貼著拉斯蒂涅的耳朵說:

“喂,小家夥,你還耍不過伏脫冷老頭呢。他太喜歡你了,不能讓你胡鬧。一朝我決心要幹什麼事,隻有上帝能攔住我。嘿!咱們想給泰伊番老頭通風報信,跟小學生一樣糊塗!爐子燒熱了,麵粉捏好了,麵包放上鏟子了;明兒咱們就可以咬在嘴裏,丟著麵包心子玩兒了,你竟想搗亂嗎?不成不成,生米一定得煮成熟飯!心中要有什麼小小的不舒服,等你吃的東西消化了,那點兒不舒服也就沒有啦。咱們睡覺的時候,上校弗朗卻西尼伯爵劍頭一揮,替你把米希爾·泰伊番的遺產張羅好啦。維多莉繼承了她的哥哥,一年有小小的一萬五千收入。我已經打聽清楚,光是母親的遺產就有三十萬以上……”

歐也納聽著這些話不能回答,隻覺得舌尖跟上顎粘在一塊,身子重甸甸的,瞌睡得要死。他隻能隔了一重明晃晃的霧,看見桌子和同桌的人的臉。不久,聲音靜下來,客人一個一個的散了,臨了隻剩下伏蓋太太,古的太太,維多莉,伏脫冷和高老頭。拉斯蒂涅好似在夢中,瞥見伏蓋太太忙著倒瓶裏的餘酒,把別的瓶子裝滿。

寡婦說:“噯!他們瘋瘋癲癲,多年輕啊!”

這是歐也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西爾維道:“隻有伏脫冷先生才會教人這樣快活,喲!克利斯朵夫打鼾打得像陀螺一樣。”

“再見,伏蓋媽媽,我要到大街上看瑪蒂演《荒山》去了,那是把《孤獨者》改編的戲。倘使你願意,我請你和這些太太們一塊兒去。”

古的太太回答:“我們不去,謝謝你。”

伏蓋太太說:“怎麼,我的鄰居!你不想看《孤獨者》改編的戲?那是阿太拉·特·夏多勃裏昂[81]寫的小說,我們看得津津有味,去年夏天在菩提樹下哭得像瑪特蘭納,而且是一部倫理作品,正好教育教育你的小姐呢。”

維多莉回答:“照教會的規矩,我們不能看喜劇。”

“哦,這兩個都人事不知了。”伏脫冷把高老頭和歐也納的腦袋滑稽的搖了一下。

他扶著大學生的頭靠在椅背上,讓他睡得舒服些,一邊熱烈的親了親他的額角,唱道:

睡吧,我的心肝肉兒!

我永遠替你們守護[82]。

維多莉道:“我怕他害病呢。”

伏脫冷道:“那你在這裏照應他吧。”又湊著她的耳朵說,“那是你做賢妻的責任。他真愛你啊,這小夥子。我看,你將來會做他的小媳婦兒。”

他又提高了嗓子:“末了,他們在地方上受人尊敬,白頭偕老,子孫滿堂。所有的愛情故事都這樣結束的。哎,媽媽,”他轉身摟著伏蓋太太,“去戴上帽子,穿上漂亮的小花綢袍子,披上當年伯爵夫人的披肩。讓我去替你雇輛車。”說完他唱著歌出去了:

太陽,太陽,神明的太陽,

是你曬熟了南瓜的瓜瓤[83]……

伏蓋太太說:“天哪!你瞧,古的太太,這樣的男人才教我日子過得舒服呢。”她又轉身對著麵條商說:“呦,高老頭去啦。這嗇刻鬼從來沒想到帶我上哪兒去過。我的天,他要倒下來啦。上了年紀的人再失掉理性,太不像話!也許你們要說,沒有理性的人根本丟不了什麼。西爾維,扶他上樓吧。”

西爾維抓著老人的胳膊扶他上樓,當他鋪蓋卷似的橫在床上。

“可憐的小夥子,”古的太太說著,把歐也納擋著眼睛的頭發撩上去,“真像個女孩子,還不知道喝醉是怎麼回事呢。”

伏蓋太太道:“啊!我開了三十一年公寓,像俗話說的,手裏經過的年輕人也不少了;像歐也納先生這麼可愛,這麼出眾的人才,可從來沒見過。瞧他睡得多美!把他的頭放在你肩上吧,古的太太。呃,他倒在維多莉小姐肩上了。孩子們是有神道保佑的。再側過一點,他就碰在椅背的葫蘆上啦。他們倆配起來倒是挺好的一對。”

古的太太道:“好太太,別胡說,你的話……”

伏蓋太太回答:“呃!他聽不見的。來,西爾維,幫我去穿衣服,我要戴上我的大胸褡。”

西爾維道:“哎喲!太太,吃飽了飯戴大胸褡!不,你找別人吧,我下不了這毒手。你這麼不小心是有性命危險的。”

“管他,總得替伏脫冷先生掙個麵子。”

“那你對承繼人真是太好了。”

寡婦一邊走一邊吆喝:“噯,西爾維,別頂嘴啦。”

廚娘對維多莉指著女主人,說:“在她那個年紀!”

飯廳裏隻剩下古的太太和維多莉,歐也納靠在維多莉肩膀上睡著。靜悄悄的屋裏隻聽見克利斯朵夫的打鼾聲,相形之下,歐也納的睡眠越加顯得恬靜,像兒童一般嫵媚。維多莉臉上有種母性一般的表情,好像很得意;因為她有機會照顧歐也納,借此發泄女人的情感,同時又能聽到男人的心在自己的心旁跳動,而沒有一點犯罪的感覺。千思百念在胸中湧起,跟一股年輕純潔的熱流接觸之下,她情緒激動,說不出有多麼快活。

古的太太緊緊握著她的手說:“可憐的好孩子!”

天真而苦惱的臉上罩著幸福的光輪,老太太看了暗暗稱賞。維多莉很像中世紀古拙的畫像,沒有瑣碎的枝節,沉著有力的筆觸隻著重麵部,黃黃的皮色仿佛反映著天國的金光。

維多莉摩著歐也納的頭發說:“他隻不過喝了兩杯呀,媽媽。”

“孩子,他要是胡鬧慣的,酒量就會跟別人一樣了。他喝醉倒是證明他老實。”

街上傳來一輛車子的聲音。

年輕的姑娘說:“媽媽,伏脫冷先生來了。你來扶一扶歐也納先生。我不願意給那個人看見。他說話叫人精神上感到汙辱,瞧起人來真受不了,仿佛剝掉人的衣衫一樣。”

古的太太說:“不,你看錯了!他是個好人,有點像過去的古的先生,雖然粗魯,本性可是不壞,他是好人歹脾氣。”

在柔和的燈光撫弄之下,兩個孩子正好配成一幅圖畫。伏脫冷悄悄的走進來,抱了手臂,望著他們說道:

“哎喲!多有意思的一幕,喔!給《保爾和維奚尼》的作者,裴那登·特·聖–比哀看到了,一定會寫出好文章來。青春真美,不是嗎,古的太太?”他又端相了一會歐也納,說道:“好孩子,睡吧。有時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他又回頭對寡婦道:“太太,我疼這個孩子,不但因為他生得清秀,還因為他心好。你瞧他不是一個希呂彭靠在天使肩上麼?真可愛!我要是女人,我願意為了他而死,(哦,不!不這麼傻!)願意為了他而活!這樣欣賞他們的時候,太太,”他貼在寡婦耳邊悄悄地說,“不由不想到他們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然後他又提高了嗓子:“上帝給我們安排的路是神秘莫測的,他鑒察人心,試驗人的肺腑[84]。孩子們,看到你們倆都一樣的純潔,一樣的有情有義,我相信一朝結合了,你們絕不會分離。上帝是正直的。”他又對維多莉說:“我覺得你很有福相,給我瞧瞧你的手,小姐。我會看手相,人家的好運氣常常被我說準的。哎唷!你的手怎麼啦?真的,你馬上要發財了,愛你的人也要托你的福了。父親會叫你回家,你將來要嫁給一個年輕的人,又漂亮又有頭銜,又愛你!”

妖嬈的伏蓋寡婦下樓了,沉重的腳聲打斷了伏脫冷的預言。

“瞧啊,伏蓋媽媽美麗得像一顆明明明……明星,包紮得像根紅蘿卜。不有點兒氣急嗎?”他把手按著她胸口說,“啊,胸脯綁得很緊了,媽媽。不哭則已,一哭準會爆炸;可是放心,我會像古董商一樣把你仔仔細細撿起來的。”

寡婦咬著古的太太的耳朵說:“他真會講法國式的奉承話,這家夥!”

“再見,孩子們,”伏脫冷轉身招呼歐也納和維多莉,把手放在他們頭上,“我祝福你們!相信我,小姐,一個規矩老實的人的祝福是有道理的,包你吉利,上帝會聽他的話的。”

“再見,好朋友,”伏蓋太太對她的女房客說,又輕輕補上一句,“你想伏脫冷先生對我有意思嗎?”

“哦!哦!”

他們走後,維多莉瞧著自己的手歎道:

“唉!親愛的媽媽,倘若真應了伏脫冷先生的話!”

老太太回答:“那也不難,隻消你那魔鬼哥哥從馬上倒栽下來就成了。”

“噢!媽媽!”

寡婦道:“我的天!咒敵人也許是樁罪過,好,那麼我來補贖吧。真的,我很願意給他送點兒花到墳上去。他那個壞良心,沒有勇氣替母親說話,隻曉得拿她的遺產,奪你的家私。當時你媽媽陪嫁很多,算你倒黴,婚書上沒有提。”

維多莉說:“要拿人家的性命來換我的幸福,我心上永遠不會安樂的。倘使要我幸福就得去掉我哥哥,那我寧可永久住在這兒。”

“伏脫冷先生說得好,誰知道全能的上帝高興教我們走哪條路呢?——你瞧他是信教的,不像旁人提到上帝比魔鬼還要不敬。”

她們靠著西爾維幫忙,把歐也納抬進臥房,放倒在床上;廚娘替他脫了衣服,讓他舒舒服服的睡覺。臨走,維多莉趁老太太一轉身,在歐也納額上親了一親,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罪過真有說不出的快樂。她瞧瞧他的臥室,仿佛把這一天上多多少少的幸福歸納起來,在腦海中構成一幅圖畫,讓自己老半天的看著出神。她睡熟的時候變了巴黎最快樂的姑娘。

伏脫冷在酒裏下了麻醉藥,借款待眾人的機會灌醉了歐也納和高老頭:這一下他可斷送了自己。半醉的皮安訓忘了向米旭諾追問鬼上當那個名字。要是他說了,伏脫冷,或者約各·高冷——在此我們不妨對苦役監中的大人物還他的真名實姓,——一定會馬上提防。後來,米旭諾小姐認為高冷性情豪爽,正在盤算給他通風報信,讓他在半夜裏逃走,是不是更好的時候,聽到拉希公墓上的愛神那個綽號,便突然改變主意。她吃過飯由波阿萊陪著出門,到聖·安納街找那有名的特務頭子去了,心裏還以為他不過是個名叫龔杜羅的高級職員。特務長見了她挺客氣。把一切細節說妥之後,米旭諾小姐要求那個檢驗黥印的藥品。看到聖·安納街的大人物在書桌抽鬥內找尋藥品時那種得意的態度,米旭諾才懂得這件事情的重要性還不止在於掩捕一個普通的逃犯。她仔細一想,覺得警察當局還希望根據苦役監內線的告密,趕得上沒收那筆巨大的基金。她把這點疑心向那老狐狸說了,他卻笑了笑,有心破除老姑娘的疑心。

“你想錯了,”他說,“在賊黨裏,高冷是一個從來未有的最危險的博士,我們要抓他是為這一點。那些壞蛋也都知道;他是他們的軍旗,他們的後台,他們的拿破侖;他們都愛戴他。這家夥永遠不會把他的老根丟在葛蘭佛廣場上的[85]。”

米旭諾聽了莫名其妙,龔杜羅給她解釋,他用的兩句土話是賊黨裏極有分量的切口,他們早就懂得一個人的腦袋可有兩種看法:博士是一個活人的頭腦,是他的參謀,是他的思想;老根是個輕蔑的字眼,表示頭顱落地之後毫無用處。

他接著說:“高冷拿我們打哈哈。對付那些英國鋼條般的家夥,我們也有一個辦法,隻要他們在逮捕的時候稍微抵抗一下,立刻把他幹掉。我們希望高冷明天動武,好把他當場格殺。這麼一來,訴訟啊,看守的費用啊,監獄裏的夥食啊,一概可以省掉,同時又替社會除了害。起訴的手續,證人的傳喚,旅費津貼,執行判決,凡是對付這些無賴的合法步驟所花的錢,遠不止你到手的三千法郎。並且還有節省時間的問題。一刀戳進鬼上當的肚子,可以消弭上百件的罪案,教多少無賴不敢越過輕罪法庭的範圍。這就叫作警政辦得好。照真正慈善家的理論,這種辦法便是預防犯罪。”

“這就是替國家出力呀。”波阿萊道。

“對啦,你今晚的話才說得有理了。是呀,我們當然是替國家出力囉。外邊的人對我們很不公平,其實我們暗中幫了社會多少的忙。再說,一個人不受偏見約束才算高明,違反成見所做的好事自然免不了害處,能忍受這種害處才是基督徒。你瞧,巴黎終究是巴黎。這句話就說明了我的生活。小姐,再見吧。明天我帶著人在植物園等。你叫克利斯朵夫上蒲風街我前次住的地方找龔杜羅先生就得了。先生,將來你丟了東西,盡管來找我,包你物歸原主。我隨時可以幫忙。”

“噯,”波阿萊走到外邊對米旭諾小姐說,“世界上竟有些傻子,一聽見警察兩字就嚇得魂不附體。可是這位先生多和氣,他要你做的事情又像打招呼一樣簡單。”

第二天是伏蓋公寓曆史上最重大的日子。至此為止,平靜的公寓生活中最顯著的事件,是那個假伯爵夫人像彗星一般的出現。可是同這一日天翻地覆的事(從此成為伏蓋太太永久的話題)一比,一切都暗淡無光了。先是高裏奧和歐也納一覺睡到十一點。伏蓋太太半夜才從快樂戲院回家,早上十點半還在床上。喝了伏脫冷給的剩酒,克利斯朵夫的酣睡耽誤了屋裏的雜務。波阿萊和米旭諾小姐並不抱怨早飯開得晚。維多莉和古的太太也睡了晚覺。伏脫冷八點以前就出門,直到開飯才回來。十一點一刻,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去敲各人的房門請吃早飯,居然沒有一個人說什麼不滿意的話。兩個仆人一走開,米旭諾小姐首先下樓,把藥水倒入伏脫冷自備的銀杯,那是裝滿了他衝咖啡用的牛奶,跟旁人的一起燉在鍋子上的。老姑娘算好利用公寓裏這個習慣下手。七個房客過了好一會才到齊。歐也納伸著懶腰最後一個下樓,正碰上特·紐沁根太太的信差送來一封信,寫的是:

002

朋友,我對你並不生氣,也不覺得我有損尊嚴。我等到半夜二點,等一個心愛的人!受過這種罪的人絕不會教人家受。我看出你是第一次戀愛。你碰到了什麼事呢?我真急死了。要不怕泄露心中的秘密,我就親自來了,看看你遇到的究竟是凶是吉。可是在那個時候出門,不論步行或是坐車,豈不是斷送自己?我這才覺得做女人的苦。我放心不下,請你告訴我為什麼父親對你說了那些話之後,你竟沒有來,我要生你的氣,可是會原諒你的。你病了麼?為什麼住得這樣遠?求你開聲口吧。希望馬上就來。倘若有事,隻消回我一個字:或者說就來,或者說害病。不過你要不舒服的話,父親會來通知我的。那麼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是啊,怎麼回事呢?”歐也納叫了起來。他搓著沒有念完的信,衝進飯廳,問:“幾點了?”

“十一點半。”伏脫冷一邊說一邊把糖放進咖啡。

那逃犯冷靜而迷人的眼睛瞪著歐也納。凡是天生能勾魂攝魄的人都有這種目光,據說能鎮住瘋人院中的武癡。歐也納不禁渾身哆嗦。街上傳來一輛馬車的聲音,泰伊番先生家一個穿號衣的當差神色慌張的衝進來,古的太太一眼便認出了。

“小姐,”他叫道,“老爺請您回去,家裏出了事。弗萊特烈先生跟人決鬥,腦門上中了一劍,醫生認為沒有希望了,恐怕您來不及跟他見麵了,已經昏迷了。”

伏脫冷叫道:“可憐的小夥子!有了三萬一年的收入,怎麼還能打架?年輕人真不懂事。”

“嚇,老兄!”歐也納對他嚷道。

“怎麼,你這個大孩子?巴黎哪一天沒有人決鬥?”伏脫冷一邊回答一邊若無其事的喝完咖啡。米旭諾小姐全副精神看他這個動作,聽到那件驚動大眾的新聞也不覺得震動。

古的太太說:“我跟你一塊兒去,維多莉。”

她們倆帽子也沒戴,披肩也沒拿,徑自跑了。維多莉臨走噙著淚對歐也納望了一眼,仿佛說:“想不到我們的幸福要教我流淚!”

伏蓋太太道:“呃,你竟是未卜先知了,伏脫冷先生?”

約各·高冷回答:“我是先知,我是一切。”

伏蓋太太對這件事又說了一大堆廢話:“不是奇怪嗎!死神來尋到我們,連商量都不跟我們商量一下。年輕人往往走在老年人之前。我們女人總算運氣,用不著決鬥;可是也有男人沒有的病痛。我們要生孩子,而做母親的苦難是很長的!維多莉真福氣!這會兒她父親沒有辦法啦,隻能讓她承繼囉。”

“可不是!”伏脫冷望著歐也納說,“昨天兩手空空,今兒就有了幾百萬!”

伏蓋太太叫道:“喂,歐也納先生,這一下你倒是中了頭彩啦。”

聽到這一句,高老頭瞧了瞧歐也納,發現他手中還拿著一封團皺的信。

“你還沒有把信念完呢!……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也跟旁人一樣嗎?”他問歐也納。

“太太,我永遠不會娶維多莉小姐。”歐也納回答伏蓋太太的時候,不勝厭惡的口氣教在場的人都覺得奇怪。

高老頭抓起大學生的手握著,恨不得親它一下。

伏脫冷道:“哦,哦!意大利人有句妙語,叫作聽時間安排!”

“我等回音呢。”紐沁根太太的信差催問拉斯蒂涅。

“告訴太太說我會去的。”

信差走了。歐也納心煩意躁,緊張到極點,再也顧不得謹慎不謹慎了。他高聲自言自語:“怎麼辦?一點兒沒有證據!”

伏脫冷微微笑著。他吞下的藥品已經發作,隻是逃犯的身體非常結實,還能站起來瞧著拉斯蒂涅,沉著嗓子說:

“孩子,福氣就在睡覺的時候來的。”

說完他直僵僵的倒在地下。

歐也納道:“果真是神靈不爽!”

“哎喲!他怎麼啦?這個可憐的親愛的伏脫冷先生?”

米旭諾小姐叫道:“那是中風啊。”

“喂,西爾維,請醫生去,”寡婦吩咐,“拉斯蒂涅先生,你快去找皮安訓先生。說不定西爾維碰不到我們的葛蘭潑萊醫生。”

拉斯蒂涅很高興借此機會逃出這個可怕的魔窟,便連奔帶跑的溜了。

“克利斯朵夫,你上藥鋪去要些治中風的藥。”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

“哎,喂,高老頭,幫我們抬他上樓,抬到他屋裏去。”

大家抓著伏脫冷,七手八腳抬上樓梯,放在床上。

高裏奧說:“我幫不了什麼忙,我要看女兒去了。”

“自私的老頭兒!”伏蓋太太叫道,“去吧,但願你不得好死,孤零零的像野狗一樣!”

“瞧瞧你屋子裏可有依太。”米旭諾小姐一邊對伏蓋太太說,一邊和波阿萊解開伏脫冷的衣服。

伏蓋太太下樓到自己臥房去,米旭諾小姐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她吩咐波阿萊:“趕快,脫掉他的襯衫,把他翻過來!你至少也該有點兒用處,總不成叫我看到他赤身露體。你老待在那裏幹嗎?”

伏脫冷給翻過身來,米旭諾照準他肩頭一巴掌打過去,鮮紅的皮膚上立刻白白的泛出兩個該死的字母。

“嚇!一眨眼你就得了三千法郎賞格。”波阿萊說著,扶住伏脫冷,讓米旭諾替他穿上襯衣。——他把伏脫冷放倒在床上,又道:“呃,好重啊!”

“別多嘴!瞧瞧有什麼銀箱沒有?”老姑娘性急慌忙的說,一雙眼睛拚命打量屋裏的家具,恨不得透過牆壁才好。

她又道:“最好想個理由打開這口書櫃!”

波阿萊回答:“恐怕不大好吧?”

“為什麼不大好?賊贓是公的,不能說是誰的了。可惜來不及,已經聽到伏蓋的聲音了。”

伏蓋太太說:“依太來了。哎,今天的怪事真多。我的天!這個人是不會害病的,他白得像子雞一樣。”

“像子雞?”波阿萊接了一句。

寡婦把手按著伏脫冷的胸口,說:“心跳得很正常。”

“正常?”波阿萊覺得很詫異,“是呀,跳得挺好呢。”

“真的嗎?”波阿萊問。

“媽媽呀!他就像睡著一樣。西爾維已經去請醫生了。喂,米旭諾小姐,他把依太吸進去了。大概是抽筋。脈搏很好,身體像土耳其人一樣棒。小姐,你瞧他胸口的毛多濃;好活到一百歲呢,這家夥!頭發也沒脫。呦!是膠在上麵的,他戴了假頭發,原來的頭發是土紅色的。聽說紅頭發的人不是好到極點,就是壞到極點!他大概是好的了,他?”

“好!好吊起來。”波阿萊道。

“你是說他好吊在漂亮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諾小姐搶著說,“你去吧,先生。你們鬧了病要人伺候,那就是我們女人的事了。你還是到外邊去遛遛吧。這兒有我跟伏蓋太太照應就行了。”

波阿萊一聲沒出,輕輕的走了,好像一條狗給主人踢了一腳。

拉斯蒂涅原想出去走走,換換空氣。他悶得發慌。這樁準時發生的罪案,隔夜他明明想阻止的;後來怎麼的呢?他應該怎辦呢?他唯恐在這件案子中做了共謀犯。想到伏脫冷那種若無其事的態度,他還心有餘悸。他私下想:

“要是伏脫冷一聲不出就死了呢?”他穿過盧森堡公園的走道,好似有一群獵犬在背後追他,連它們的咆哮都聽得見。

“喂,朋友,”皮安訓招呼他,“你有沒有看到《舵工報》?”

《舵工報》是天梭先生主辦的激進派報紙,在晨報出版後幾小時另出一張內地版,登載當天的新聞,在外省比別家報紙的消息要早二十四小時。

高鄉醫院的實習醫生接著說:“有段重要新聞:泰伊番的兒子和前帝國禁衛軍的弗朗卻西尼伯爵決鬥,額上中了一劍,深兩寸。這麼一來,維多莉小姐成了巴黎最有陪嫁的姑娘了。哼!要是早知道的話!死了個人倒好比開了個頭獎!聽說維多莉對你很不錯,可是真的?”

“別胡說,皮安訓,我永遠不會娶她。我愛著一個妙人兒,她也愛著我,我……”

“你這麼說好像拚命壓製自己,唯恐對你的妙人兒不忠實。難道真有什麼女人,值得你犧牲泰伊番老頭的家私麼?倒要請你指給我瞧瞧。”

拉斯蒂涅嚷道:“難道所有的魔鬼都盯著我嗎?”

皮安訓道:“那麼你又在盯誰呢?你瘋了麼?伸出手來,讓我替你按按脈。呦,你在發燒呢。”

“趕快上伏蓋媽媽家去吧,”歐也納說,“剛才伏脫冷那混蛋暈過去了。”

“啊!我早就疑心,你給我證實了。”皮安訓說著,丟下拉斯蒂涅跑了。

拉斯蒂涅溜了大半天,非常嚴肅。他似乎把良心翻來覆去查看了一遍。盡管他遲疑不決,細細考慮,到底真金不怕火,他的清白總算經得起嚴格的考驗。他記起隔夜高老頭告訴他的心腹話,想起但斐納在阿多阿街替他預備的屋子;拿出信來重新念了一遍,吻了一下,心上想:

“這樣的愛情正是我的救星。可憐老頭兒有過多少傷心事;他從來不提,可是誰都一目了然!好吧,我要像照顧父親一般的照顧他,讓他享享福。倘使她愛我,她白天會常常到我家裏來陪他的。那高個子的雷斯多太太真該死,竟會把老子當作門房看待。親愛的但斐納!她對老人家孝順多了,她是值得我愛的。啊!今晚上我就可以快樂了!”

他掏出表來,欣賞了一番。

“一切都成功了。兩個人真正相愛永久相愛的時候,盡可以互相幫助,我盡可以收這個禮。再說,將來我一定飛黃騰達,無論什麼我都能百倍的報答她。這樣的結合既沒有罪過,也沒有什麼能教最嚴格的道學家皺一皺眉頭的地方。多少正人君子全有這一類的男女關係!我們又不欺騙誰;欺騙才降低我們的人格。扯謊不就表示投降嗎?她和丈夫已經分居好久。我可以對那個亞爾薩斯人說,他既然不能使妻子幸福,就應當讓給我。”

拉斯蒂涅心裏七上八下,爭執了很久。雖然青年人的善念終於得勝了,他仍不免在四點半左右,天快黑的時候,存著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回到發誓要搬走的伏蓋公寓。他想看看伏脫冷有沒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