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安訓把伏脫冷灌了嘔吐劑,叫人把吐出來的東西送往醫院化驗。米旭諾竭力主張倒掉,越發引起皮安訓的疑心。並且伏脫冷也複原得太快,皮安訓更疑心這個嘻嘻哈哈的家夥是遭了暗算。拉斯蒂涅回來,伏脫冷已經站在飯廳內火爐旁邊。包飯客人到的比平時早,因為知道了泰伊番兒子的事,想來打聽一番詳細情形以及對維多莉的影響。除了高老頭,全班人馬都在那兒談論這件新聞。歐也納進去,正好跟不動聲色的伏脫冷打了一個照麵,被他眼睛一瞪,直瞧到自己心裏,挑起一些邪念,使他心驚肉跳,打了個寒噤。那逃犯對他說:
“喂,親愛的孩子,死神向我認輸的日子還長哩。那些太太們說我剛才那場腦充血,連牛都吃不住,我可一點事兒都沒有。”
伏蓋寡婦叫道:“別說牛,連公牛都受不了[86]。”
“你看我沒有死覺得很不高興嗎?”伏脫冷以為看透了拉斯蒂涅的心思,湊著他耳朵說,“那你倒是個狠將了!”
“噯,真的,”皮安訓說,“前天米旭諾小姐提起一個人綽號叫作鬼上當,這個名字對你倒是再合適沒有。”
這句話對伏脫冷好似晴天霹靂,他頓時臉色發白,身子晃了幾晃,那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射在米旭諾臉上,好似一道陽光;這股精神的威勢嚇得她腿都軟了,歪歪斜斜的倒在一張椅子裏。逃犯扯下平時那張和善的臉,露出猙獰可怖的麵目。波阿萊覺得米旭諾遭了危險,趕緊向前,站在她和伏脫冷之間。所有的房客還不知道這出戲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的愣住了。這時外麵響起好幾個人的腳聲,和士兵的槍柄跟街麵上的石板碰擊的聲音。正當高冷不由自主的望著牆壁和窗子,想找出路的時候,客廳門口出現了四個人。為首的便是那特務長,其餘三個是警務人員。
“茲以法律與國王陛下之名……”一個警務人員這麼念著,以下的話被眾人一片驚訝的聲音蓋住了。
不久,飯廳內寂靜無聲,房客閃開身子,讓三個人走進屋內。他們的手都插在衣袋裏,抓著上好子彈的手槍。跟在後麵的兩個憲兵把守客廳的門;另外兩個在通往樓梯道的門口出現。好幾個士兵的腳聲和槍柄聲在前麵石子道上響起來。鬼上當完全沒有逃走的希望了,所有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盯著他一個人。特務長筆直的走過去,對準他的腦袋用力打了一巴掌,把假頭發打落了。高冷醜惡的麵貌馬上顯了出來。土紅色的短頭發表示他的強悍和狡猾,配著跟上半身氣息一貫的腦袋和臉龐,意義非常清楚,仿佛被地獄的火焰照亮了。整個的伏脫冷,他的過去,現在,將來,倔強的主張,享樂的人生觀,以及玩世不恭的思想,行動,和一切都能擔當的體格給他的氣魄,大家全明白了。全身的血湧上他的臉,眼睛像野貓一般發亮。他使出一股獷野的力抖擻一下,大吼一聲,把所有的房客嚇得大叫。一看這個獅子般的動作,暗探們借著眾人叫喊的威勢,一齊掏出手槍。高冷一見槍上亮晶晶的火門,知道處境危險,便突然一變,表現出人的最高的精神力量。那種場麵真是又醜惡又莊嚴!他臉上的表情隻有一個譬喻可以形容,仿佛一口鍋爐貯滿了足以翻江倒海的水汽,一眨眼之間被一滴冷水化得無影無蹤。消滅他一腔怒火的那滴冷水,不過是一個快得像閃電般的念頭。他微微一笑,瞧著自己的假頭發,對特務長說:
“哼,你今天不客氣啊。”
他向那些憲兵點點頭,把兩隻手伸了出來。
“來吧,憲兵,拿手銬來吧。請在場的人作證,我沒有抵抗。”
這一幕的經過,好比火山的熔液和火舌突然之間竄了出來,又突然之間退了回去。滿屋的人看了,不由得唧唧噥噥表示驚歎。
逃犯望著那有名的特務長說:“這可破了你的計,你這個小題大做的家夥!”
“少廢話,衣服剝下來。”那個聖·安納街的人物滿臉瞧不起的吆喝。
高冷說:“幹嗎?這兒還有女太太。我又不賴,我投降了。”
他停了一會,瞧著全場的人,好像一個演說家預備發表驚人的言論。
“你寫吧,拉夏班老頭。”他招呼一個白頭發的矮老頭。
老人從公事包裏掏出逮捕筆錄,在桌旁坐下。“我承認是約各·高冷,諢名鬼上當,判過二十年苦役。我剛才證明我並沒盜竊虛名,辜負我的外號。”他又對房客們說:“隻要我舉一舉手,這三個奸細就要教我當場出彩,弄髒伏蓋媽媽的屋子。這般壞蛋專門暗箭傷人!”
伏蓋太太聽到這幾句大為難受,對西爾維道:“我的天!真要教人嚇出病來了;我昨天還跟他上快活劇院呢。”
“放明白些,媽媽,”高冷回答,“難道昨天坐了我的包廂就倒黴了嗎?難道你比我們強嗎?我們肩膀上背的醜名聲,還比不上你們心裏的壞主意,你們這些爛社會裏的蛆!你們之中最優秀的對我也抵抗不了。”
他的眼睛停在拉斯蒂涅身上,溫柔的笑了笑;那笑容同他粗野的表情成為奇怪的對照。
“你知道,我的寶貝,咱們的小交易還是照常,要是接受的話!”說著他唱起來:
我的芳希德多可愛,
你瞧她多麼樸實。
“你放心,我自有辦法收賬。人家怕我,絕不敢揩我的油。”
他這個人,這番話,把苦役監中的風氣,親狎,下流,令人觸目驚心的氣概,忽而滑稽忽而可怕的談吐,突然表現了出來。他這個人不僅僅是一個人了,而是一個典型,代表整個墮落的民族,野蠻而又合理,粗暴而又能屈能伸的民族。一刹那間高冷變成一首惡魔的詩,寫盡人類所有的情感,隻除掉懺悔。他的目光有如撒旦的目光,他像撒旦一樣永遠要拚個你死我活。拉斯蒂涅低下頭去,默認這個罪惡的聯係,補贖他過去的邪念。
“誰出賣我的?”高冷的可怕的目光朝著眾人掃過去,最後盯住了米旭諾小姐,說道:“哼,是你!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你暗算我,騙我中風,你這個奸細!我一句話,包你八天之內腦袋搬家。可是我饒你,我是基督徒。而且也不是你出賣我的。那麼是誰呢?”
他聽見警務人員在樓上打開他的櫃子,拿他的東西,便道:“嘿!嘿!你們在上麵搜查。鳥兒昨天飛走了,窠也搬空了!你們找不出什麼來的。賬簿在這兒,”他拍拍腦門,“呃,出賣我的人,我知道了。一定是絲線那個小壞蛋,對不對,捕快先生?”他問特務長,“想起我們把鈔票放在這兒的日子,一定是他。哼,什麼都沒有了,告訴你們這般小奸細!至於絲線哪,不出半個月就要他的命,你們派全部憲兵去保鏢也是白搭。——這個米旭諾,你們給了她多少?兩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值這一些,告訴你這個母夜叉,醜八怪,公墓上的愛神!你要是通知了我,可以到手六千法郎。嗯,你想不到吧,你這個賣人肉的老貨!我倒願意那麼辦,開銷六千法郎,免得旅行一趟,又麻煩,又損失錢。”他一邊說一邊讓人家戴上手銬,“這些家夥要拿我開心,盡量拖延日子,折磨我。要是馬上送我進苦役監,我不久就好重新辦公,才不怕這些傻瓜的警察老爺呢。在牢裏,弟兄們把靈魂翻身都願意,隻要能讓他們的大哥走路,讓慈悲的鬼上當遠走高飛!你們之中可有人像我一樣,有一萬多弟兄肯替你拚命的?”他驕傲的問,又拍拍心口,“這裏麵著實有些好東西,我從來沒出賣過人!喂,假仁假義的老妖精,”他叫老姑娘,“你瞧他們都怕我,可是你哪,隻能教他們惡心。好吧,領你的賞格去吧。”
他停了一會,打量著那些房客,說道:
“你們蠢不蠢,你們!難道從來沒見過苦役犯?一個像我高冷氣派的苦役犯,可不像別人那樣沒心沒肺。我是盧梭的門徒,我反抗社會契約那樣的大騙局。我一個人對付政府,跟上上下下的法院,憲兵,預算作對,弄得他們七葷八素。”
“該死!”畫家說,“把他畫下來倒是挺美的呢。”
“告訴我,你這劊子手大人的跟班,你這個寡婦總監。”(寡婦是苦役犯替斷頭台起的又可怕又有詩意的名字)他轉身對特務長說,“大家客客氣氣!告訴我,是不是絲線出賣我的?我不願意冤枉他,教他替別人抵命。”
這時警務人員在樓上抄遍了他的臥室,一切登記完畢,進來對他們的主任低聲說話。逮捕筆錄也已經寫好。
“諸位,”高冷招呼同住的人,“他們要把我帶走了。我在這兒的時候,大家都對我很好,我永遠不會忘記。現在告辭了。將來我會寄普羅旺斯[87]的無花果給你們。”
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瞧了瞧拉斯蒂涅。
“再會,歐也納,”他的聲音又溫柔又淒涼,跟他長篇大論的粗野口吻完全不同,“要有什麼為難,我給你留下一個忠心的朋友。”
他雖然戴了手銬,還能擺出劍術教師的架勢,喊著“一,二![88]”然後往前跨了一步,又說:
“有什麼倒黴事兒,盡管找他。人手和錢都好調度。”
這怪人的最後幾句說得十分滑稽,除了他和拉斯蒂涅之外,誰都不明白。警察,士兵,警務人員一齊退出屋子,西爾維一邊用酸醋替女主人擦太陽穴,一邊瞧著那般詫異不置的房客,說道:
“不管怎麼樣,他到底是個好人!”
大家被這一幕引起許多複雜的情緒,迷迷糊糊愣在那裏,聽了西爾維的話方始驚醒過來,你望著我,我望著你,然後不約而同的把眼睛盯在米旭諾小姐身上。她像木乃伊一樣的幹癟,又瘦又冷,縮在火爐旁邊,低著眼睛,隻恨眼罩的陰影不夠遮掩她兩眼的表情。眾人久已討厭這張臉,這一下突然明白了討厭的原因。屋內隱隱然起了一陣嘀咕聲,音調一致,表示反感也全場一致。米旭諾聽見了,仍舊留在那裏。皮安訓第一個探過身去對旁邊的人輕輕的說:
“要是這婆娘再同我們一桌子吃飯,我可要跑了。”
一刹那間,除了波阿萊,個個人讚成醫學生的主張;醫學生看見大眾同意,走過去對波阿萊說:
“你和米旭諾小姐特別有交情,你去告訴她馬上離開這兒。”
“馬上?”波阿萊不勝驚訝的重複了一遍。
接著他走到老姑娘身旁,咬了咬她的耳朵。
“我房飯錢完全付清,我出我的錢住在這兒,跟大家一樣!”她說完把全體房客毒蛇似的掃了一眼。
拉斯蒂涅說:“那容易得很,咱們來攤還她好了。”
她說:“你先生幫著高冷,哼,我知道為什麼。”她瞅著大學生的眼光又惡毒又帶著質問的意味。
歐也納跳起來,仿佛要撲上去掐死老姑娘。米旭諾眼神中那點子陰險,他完全體會到,而他內心深處那些不可告人的邪念,也給米旭諾的目光照得雪亮。
房客們叫道:“別理她。”
拉斯蒂涅抱著手臂,一聲不出。
“喂,把猶大小姐的事給了一了吧,”畫家對伏蓋太太說,“太太,你不請米旭諾走,我們走了,還要到處宣揚,說這兒住的全是苦役犯和奸細。不然的話,我們可以替你瞞著;老實說,這是在最上等的社會裏也免不了的,除非在苦役犯額上刺了字,讓他們沒法冒充巴黎的布爾喬亞去招搖撞騙。”
聽到這番議論,伏蓋太太好像吃了仙丹,立刻精神抖擻,站起身子,把手臂一抱,睜著雪亮的眼睛,沒有一點哭過的痕跡。
“噯,親愛的先生,你是不是要我的公寓關門?你瞧伏脫冷先生……哎喲!我的天!”她打住了話頭,叫道,“我一開口就叫出他那個冒充規矩人的姓名!……一間屋空了,你們又要叫我多空兩間。這時候大家都住定了,要我召租不是抓瞎嗎!”
皮安訓叫道:“諸位,戴上帽子走吧,上索篷廣場弗利穀多飯鋪去!!”
伏蓋太太眼睛一轉,馬上打好算盤,骨碌碌的一直滾到米旭諾前麵。
“喂,我的好小姐,好姑娘,你不見得要我關門吧,嗯?你瞧這些先生把我逼到這個田地;你今晚暫且上樓……”
“不行不行,”房客一齊叫著,“我們要她馬上出去。”
“她飯都沒吃呢,可憐的小姐。”波阿萊用了哀求的口吻。
“她愛上哪兒吃飯就哪兒吃飯好,”好幾個聲音回答,“滾出去,奸細!”
“奸細們滾出去!”
波阿萊這膿包突然被愛情鼓足了勇氣,說道:“諸位,對女性總得客氣一些!”
畫家道:“奸細還有什麼性別!”
“好一個女性喇麼!
“滾出去喇麼!”
“諸位,這不像話。叫人走路也得有個體統。我們已經付清房飯錢,我們不走。”波阿萊說完,戴上便帽,走去坐在米旭諾旁邊一張椅子上;伏蓋太太正在說教似的勸她。
畫家裝著滑稽的模樣對波阿萊說:“你放賴,小壞蛋,去你的吧!”
皮安訓道:“喂,你們不走,我們走啦。”
房客們一窩蜂向客廳擁去。
伏蓋太太嚷道:“小姐,你怎麼著?我完了。你不能耽下去,他們會動武呢。”
米旭諾小姐站起身子。
——“她走了!”——“她不走!”——“她走了!”——“她不走!”
此呼彼應的叫喊,對米旭諾越來越仇視的說話,使米旭諾低聲同伏蓋太太辦過交涉以後,不得不走了。
她用恐嚇的神氣說:“我要上皮諾太太家去。”
“隨你,小姐,”伏蓋太太回答,她覺得這房客挑的住所對她是惡毒的侮辱,因為皮諾太太的公寓是和她競爭的,所以她最討厭,“上皮諾家去吧,去試試她的酸酒跟那些飯攤上買來的菜吧。”
全體房客分作兩行站著,一點聲音都沒有。波阿萊好不溫柔的望著米旭諾小姐,遲疑不決的神氣非常天真,表示他不知怎麼辦,不知應該跟她走呢還是留在這兒。看米旭諾一走,房客們興高采烈,又看到波阿萊這個模樣,便互相望著哈哈大笑。
畫家叫道:“唧,唧,唧,波阿萊,喂,唷,啦,喂唷!”
博物院管事很滑稽的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的頭幾句:
動身上敘利亞,那年輕俊俏的杜奴阿……
皮安訓道:“走吧,你心裏想死了,真叫作:嗜好所在,鍥而不舍。”
助教說:“這句維琪爾的名言翻成普通話,就是各人跟著各人的相好走。”
米旭諾望著波阿萊,做了一個挽他手臂的姿勢;波阿萊忍不住了,過去攙著老姑娘,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好啊,波阿萊!”
“這個好波阿萊哪!”
“阿波羅–波阿萊!”
“戰神波阿萊!”
“英勇的波阿萊!”
這時進來一個當差,送一封信給伏蓋太太。她念完立刻軟癱似的倒在椅子裏。
“我的公寓給天雷打了,燒掉算啦。泰伊番的兒子三點鍾斷了氣。我老是巴望那兩位太太好,咒那個可憐的小夥子,現在我遭了報應。古的太太和維多莉叫人來拿行李,搬到她父親家去。泰伊番先生答應女兒招留古的寡婦做伴。哎喲!多了四間空屋,少了五個房客!”她坐下來預備哭了,叫著:“晦氣星進了我的門了!”
忽然街上又有車子的聲音。
“又是什麼倒黴的事來啦。”西爾維道。
高裏奧突然出現,紅光滿麵,差不多返老還童了。
“高裏奧坐車!”房客一齊說,“真是世界末日到了!”
歐也納坐在一角出神,高老頭奔過去抓著他的胳膊,高高興興的說:“來啊。”
“你不知道出了事麼?”歐也納回答。“伏脫冷是一個逃犯,剛才給抓了去;泰伊番的兒子死了。”
“哎!那跟我們什麼相幹?我要同女兒一起吃飯,在你屋子裏!聽見沒有?她等著你呢,來吧!”
他用力抓起拉斯蒂涅的手臂,死拖活拉,好像把拉斯蒂涅當作情婦一般的綁走了。
“咱們吃飯吧。”畫家叫著。
每個人拉開椅子,在桌邊坐下。
胖子西爾維道:“真是,今天樣樣倒黴。我的黃豆煮羊肉也燒焦了。也罷,就請你們吃焦的吧。”
伏蓋太太看見平時十八個人的桌子隻坐了十個,沒有勇氣說話了;每個人都想法安慰她,逗她高興。先是包飯客人還在談伏脫冷和當天的事,不久順著談話忽東忽西的方向,扯到決鬥,苦役監,司法,牢獄,需要修正的法律等等上去了。說到後來,跟什麼高冷,維多莉,泰伊番,早已離開十萬八千裏。他們十個人叫得二十個人價響,似乎比平時人更多;今天這頓晚飯和隔天那頓晚飯就是這麼點兒差別。這批自私的人已經恢複了不關痛癢的態度,等明天再在巴黎的日常事故中另找一個倒黴鬼做他們的犧牲品。便是伏蓋太太也聽了胖子西爾維的話,存著希望安靜下來。
這一天從早到晚對歐也納是一連串五花八門的幻境;他雖則個性很強,頭腦清楚,也不知道怎樣整理他的思想;他經過了許多緊張的情緒,上了馬車坐在高老頭身旁,老人那些快活得異乎尋常的話傳到他耳朵裏,簡直像夢裏聽到的。
“今兒早上什麼都預備好了。咱們三個人就要一塊兒吃飯了,一塊兒!懂不懂?四年工夫我沒有跟我的但斐納,跟我的小但斐納吃飯了。這一回她可以整個晚上陪我了。我們從早上起就在你屋子裏,我脫了衣衫,像小工一般做活,幫著搬家具。啊!啊!你不知道她在飯桌上才殷勤呢,她曾招呼我:噯,爸爸,嚐嚐這個,多好吃!可是我吃不下。噢!已經有那麼久,我沒有像今晚這樣可以舒舒服服同她在一起了!”
歐也納說:“怎麼,今天世界真是翻了身嗎?”
高裏奧說:“什麼翻了身?世界從來沒這樣好過。我在街上隻看見快活的臉,隻看見人家在握手,擁抱;大家都高興得不得了,仿佛全要上女兒家吃飯,吃一頓好飯似的。你知道,她是當我的麵向英國咖啡館的總管點的菜。噯!在她身邊,黃連也會變成甘草咧。”
“我現在才覺得活過來了。”歐也納道。
“喂,馬夫,快一點呀,”高老頭推開前麵的玻璃叫,“快點兒,十分鍾趕到,我給五法郎酒錢。”
馬夫聽著,加了幾鞭,他的馬便在巴黎街上閃電似的飛奔起來。
高老頭說:“他簡直不行,這馬夫。”
拉斯蒂涅問道:“你帶我上哪兒去啊?”
高老頭回答:“你府上囉。”
車子在阿多阿街停下。老人先下車,丟了十法郎給馬夫,那種闊綽活現出一個單身漢得意之極,什麼都不在乎。
“來,咱們上去吧。”他帶著拉斯蒂涅穿過院子,走上三樓的一個公寓,在一幢外觀很體麵的新屋子的後半邊。高老頭不用打鈴。特·紐沁根太太的老媽子丹蘭士已經來開門了。歐也納看到一所單身漢住的精雅的屋子,包括穿堂,小客廳,臥室,和一間麵臨花園的書房。小客廳的家具和裝修,精雅無比。在燭光下麵,歐也納看見但斐納從壁爐旁邊一張椅子上站起來,把遮火的團扇[89]放在壁爐架上,聲音非常溫柔的招呼他:
“非得請你才來嗎,你這位莫名其妙的先生!”
丹蘭士出去了。大學生摟著但斐納緊緊抱著,快活得哭了。這一天,多少刺激使他的心和頭腦都疲倦不堪,加上眼前的場麵和公寓裏的事故對比之下,拉斯蒂涅更加容易激動。
“我知道他是愛你的。”高老頭悄悄的對女兒說。歐也納軟癱似的倒在沙發上,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也弄不清這最後一幕幻境,怎麼變出來的。
“你來瞧瞧。”特·紐沁根太太抓了他的手,帶他走進一間屋子,其中的地毯,器具,一切細節都教他想到但斐納家裏的臥房,不過小了一點。
“還少一張床。”拉斯蒂涅說。
“是的,先生。”她紅著臉,緊緊握了握他的手。
歐也納望著但斐納,他還年輕,懂得女人動了愛情自有真正的羞惡之心表現出來。他附在她耳邊說:
“你這種妙人兒值得人家一輩子的疼愛。我敢說這個話,因為我們倆心心相印。愛情越熱烈越真誠,越應當含蓄隱蔽,不露痕跡。我們絕不能對外人泄露秘密。”
“哦!我不是什麼外人啊,我!”高老頭咕嚕著說。
“你知道你便是我們……”
“對啦,我就希望這樣。你們不會提防我的,是不是?我走來走去,像一個無處不在的好天使,你們隻知道有他,可是看不見他。噯,但斐納,尼納德,但但!我當初告訴你:阿多阿街有所漂亮屋子,替他布置起來吧!——不是說得很對麼?你還不願意。啊!你的生命是我給的,你的快樂還是我給的。做父親的要幸福,就得永遠的給。永遠的給,這才是父親的所以成其為父親。”
“怎麼呢?”歐也納問。
“是呀,她早先不願意,怕人家說閑話,仿佛‘人家’抵得上自己的幸福!所有的女人都恨不得要學但斐納的樣呢……”
高老頭一個人在那兒說話,特·紐沁根太太帶拉斯蒂涅走進書房,給人聽到一個親吻的聲音,雖是那麼輕輕的一吻。書房和別間屋子一樣精雅;每間屋裏的動用器具也已經應有盡有。
“你說,我們是不是猜中了你的心意?”她回到客廳吃晚飯時問。
“當然。這種全套的奢華,這些美夢的實現,年少風流的生活的詩意,我都徹底領會到,不至於沒有資格享受;可是我不能愛你,我還太窮,不能……”
“嗯嗯!你已經在反抗我了。”她裝著半正經半玩笑的神氣說,有樣的噘著嘴。逢到男人有所顧慮的時候,女人多半用這個方法對付。
歐也納這一天非常嚴肅的考問過自己,伏脫冷的被捕又使他發覺差點兒一失足成千古恨,因此加強了他的高尚的心胸與骨氣,不願輕易接受禮物。但斐納盡管撒嬌,和他爭執,他也不肯讓步。他隻覺得非常悲哀。
“怎麼!”特·紐沁根太太說,“你不肯受?你不肯受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那表示你懷疑我們的前途,不敢和我結合。你怕有朝一日會欺騙我!倘使你愛我,倘使我……愛你,幹嗎你對這麼一些薄意就不敢受?要是你知道我怎樣高興替你布置這個單身漢的家,你就不會推三阻四,馬上要向我道歉了。你有錢存在我這兒,我把這筆錢花得很正當,不就得了嗎?你自以為胸襟寬大,其實並不。你所要求的還遠不止這些……(她瞥見歐也納有道熱情奮發的目光)而為了區區小事就忸怩起來。倘使你不愛我,那麼好,就別接受。我的命運隻憑你一句話。你說呀!”她停了一會,轉過來向她父親說:“喂,父親,你開導開導他。難道他以為我對於我們的名譽不像他那麼顧慮嗎?”
高老頭看著,聽著這場怪有意思的拌嘴,傻支支的笑著。
但斐納抓著歐也納的手臂又說:“孩子,你正走到人生的大門,碰到多數男人沒法打破的關口,現在一個女人替你打開了,你退縮了!你知道,你是會成功的,你能掙一筆大大的家業;瞧你美麗的額角,明明是飛黃騰達的相貌。今天欠我的,那時不是可以還我麼?古時宮堡裏的美人不是把盔甲,刀劍,駿馬,供給騎士,讓他們用她的名義到處去比武嗎?噯!歐也納,我此刻送給你的是現代的武器,胸懷大誌的人必不可少的工具。哼,你住的閣樓也夠體麵的了,倘使跟爸爸的屋子相像的話。哎,哎!咱們不吃飯了嗎?你要我心裏難受是不是?你回答我呀!”她搖搖他的手。“天哪!爸爸,你來叫他打定主意,要不然我就走了,從此不見他了。”
高老頭從迷惘中醒過來,說道:“好,讓我來叫你決定。親愛的歐也納先生,你不是會向猶太人借錢嗎?”
“那是不得已呀。”
“好,就要你說這句話,”老人說著,掏出一隻破皮夾,“那麼我來做猶太人。這些賬單是我付的,你瞧。屋子裏全部的東西,賬都清了。也不是什麼大數目,至多五千法郎,算是我借給你的。我不是女人,你總不會拒絕了吧,隨便寫個字做憑據,將來還我就行啦。”
幾顆眼淚同時在歐也納和但斐納眼中打轉,他們倆麵麵相覷,愣住了。拉斯蒂涅握著老人的手。
高裏奧道:“哎喲,怎麼!你們不是我的孩子嗎?”
特·紐沁根太太道:“可憐的父親,你哪兒來的錢呢?”
“噯!問題就在這裏。你聽了我的話決意把他放在身邊,像辦嫁妝似的買東買西,我就想:她要為難了!代理人說,向你丈夫討回財產的官司要拖到六個月以上。好!我就賣掉長期年金一千三百五十法郎的本金;拿出一萬五存了一千二的終身年金[90],有可靠的擔保;餘下的本金付了你們的賬。我麼,這兒樓上有間每年一百五十法郎的屋子,每天花上兩法郎,日子就過得像王爺一樣,還能有多餘。我什麼都不用添置,也不用做衣服。半個月以來我肚裏笑著想:他們該多麼快活啊!嗯,你們不是快活嗎?”
“哦!爸爸,爸爸!”特·紐沁根太太撲在父親膝上,讓他抱著。
她拚命吻著老人,金黃的頭發在他腮幫上廝磨,把那張光彩奕奕,眉飛色舞的老臉灑滿了眼淚。
她說:“親愛的父親,你才是一個父親!天下哪找得出第二個像你這樣的父親!歐也納已經非常愛你,現在更要愛你了!”
高老頭有十年工夫,不曾覺得女兒的心貼在他的心上跳過,他說:“噢!孩子們,噢,小但斐納,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的心脹破了。喂!歐也納先生,咱們兩訖了!”
老人抱著女兒,發瘋似的蠻勁使她叫起來:“哎,你把我掐痛了。”
“把你掐痛了?”他說著,臉色發了白,瞅著她,痛苦得了不得。這個父性基督的麵目,隻有大畫家筆下的耶穌受難的圖像可以相比。高老頭輕輕的親吻女兒的臉,親著他剛才掐得太重的腰部。他又笑盈盈的,帶著探問的口吻:
“不,不,我沒有掐痛你;倒是你那麼叫嚷使我難受。”他一邊小心翼翼的親著女兒,一邊咬著她耳朵:“錢花的不止這些呢,咱們得瞞著他,要不然他會生氣的。”
老人的犧牲精神簡直無窮無盡,使歐也納愣住了,隻能不勝欽佩的望著他。那種天真的欽佩在青年人心中就是有信仰的表現。
他叫道:“我絕不辜負你們。”
“噢,歐也納,你說的好。”特·紐沁根太太親了親他的額角。
高老頭道:“他為了你,拒絕了泰伊番小姐和她的幾百萬家私。是的,那姑娘是愛你的;現在她哥哥一死,她就和克萊宙斯一樣有錢了[91]。”
拉斯蒂涅道:“呃!提這個做什麼!”
“歐也納,”但斐納湊著他的耳朵說,“今晚上我還覺得美中不足。可是我多愛你,永遠愛你!”
高老頭叫道:“你們出嫁到現在,今天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了。好天爺要我受多少苦都可以,隻要不是你們教我受的。將來我會想到:今年二月裏我有過一次幸福,那是別人一輩子都沒有的。你瞧我啊,但斐納!”他又對歐也納說:“你瞧她多美!你有沒有碰到過有她那樣好看的皮色,小小的酒窩的女人?沒有,是不是?噯,這個美人兒是我生出來的呀。從今以後,你給了她幸福,她還要漂亮呢。歐也納,你如果要我的那份兒天堂,我給你就是,我可以進地獄。吃飯吧,吃飯吧,”他嚷著,不知道自己說些什麼,“啊,一切都是咱們的了。”
“可憐的父親!”
“我的兒啊,”他起來向她走去,捧著她的頭親她的頭發,“你不知道要我快樂多麼容易!隻要不時來看我一下,我老是在上麵,你走一步路就到啦。你得答應我!”
“是的,親愛的父親。”
“再說一遍。”
“是的,好爸爸。”
“行啦行啦,由我的性子,會教你說上一百遍。咱們吃飯吧。”
整個黃昏大家像小孩子一樣鬧著玩兒,高老頭的瘋癲也不下於他們倆。他躺在女兒腳下,親她的腳,老半天盯著她的眼睛,把腦袋在她衣衫上廝磨;總之他像一個極年輕極溫柔的情人一樣風魔。
“你瞧,”但斐納對歐也納道,“我們和父親在一起,就得整個兒給他。有時的確麻煩得很。”
這句話是一切忘恩負義的根源,可是歐也納已經幾次三番妒忌老人,也就不能責備她了。他向四下裏望了望,問:
“屋子什麼時候收拾完呢?今晚我們還得分手麼?”
“是的。明兒你來陪我吃飯,”她對他使了個眼色,“那是意大利劇院上演的日子。”
高老頭道:“那麼我去買樓下的座兒。”
時間已經到半夜。特·紐沁根太太的車早已等著。高老頭和大學生回到伏蓋家,一路談著但斐納,越談越上勁,兩股強烈的熱情在那裏互相比賽。歐也納看得很清楚,父愛絕對不受個人利害的玷汙,父愛的持久不變和廣大無邊,遠過於情人的愛。在父親心目中,偶像永遠純潔,美麗,過去的一切,將來的一切,都能加強他的崇拜。他們回家發現伏蓋太太待在壁爐旁邊,在西爾維和克利斯朵夫之間。老房東坐在那兒,好比瑪裏於斯坐在迦太基的廢墟之上[92]。她一邊對西爾維訴苦,一邊等待兩個碩果僅存的房客。雖然拜倫把泰斯[93]的怨歎描寫得很美,以深刻和真實而論,遠遠不及伏蓋太太的怨歎呢。
“明兒早上隻要預備三杯咖啡了,西爾維!屋子裏荒荒涼涼的,怎麼不傷心?沒有了房客還像什麼生活!公寓裏的人一下子全跑光了。生活就靠那些衣食飯碗呀。我犯了什麼天條要遭這樣的飛來橫禍呢?咱們的豆子和番薯都是預備二十個人吃的。想不到還要招警察上門!咱們隻能盡吃番薯的了!隻能把克利斯朵夫歇掉的了!”
克利斯朵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問了聲:
“太太?”
“可憐的家夥!簡直像條看家狗。”西爾維道。
“碰到這個淡月,大家都安頓好了,哪還有房客上門?真叫我急瘋了。米旭諾那老妖精把波阿萊也給拐走了!她對他怎麼的,居然叫他服服帖帖,像小狗般跟著就走?”
“呦!”西爾維側了側腦袋,“那些老姑娘自有一套鬼本領。”
“那個可憐的伏脫冷先生,他們說是苦役犯,噯,西爾維,怎麼說我還不信呢。像他那樣快活的人,一個月喝十五法郎的葛洛莉亞,付賬又從來不脫期!”
克利斯朵夫道:“又那麼慷慨!”
西爾維道:“大概弄錯了吧?”
“不,他自己招認了,”伏蓋太太回答。“想不到這樣的事會出在我家裏,連一隻貓兒都看不見的區域裏!真是,我在做夢了。咱們眼看路易十六出了事,眼看皇帝[94]下了台,眼看他回來了又倒下去了,這些都不稀奇;可是有什麼理由教包飯公寓遭殃呢?咱們可以不要王上,卻不能不吃飯;龔弗冷家的好姑太太把好茶好飯款待客人……除非世界到了末日……唉,對啦,真是世界的末日到啦。”
西爾維叫道:“再說那米旭諾小姐,替你惹下了大禍,反而拿到三千法郎年金!”
伏蓋太太道:“甭提了,簡直是個女流氓!還要火上加油,住到皮諾家去!哼,她什麼都做得出,一定幹過混賬事兒,殺過人,偷過東西,倒是她該送進苦役監,代替那個可憐的好人……”
說到這裏,歐也納和高老頭打鈴了。
“啊!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回來了。”伏蓋太太說著,歎了口氣。
兩個有義氣的房客已經記不大清公寓裏出的亂子,直截了當的向房東宣布要搬往唐打區。
“唉,西爾維,”寡婦說,“我最後的王牌也完啦。你們兩位要了我的命了!簡直是當胸一棍。我這裏好似有根鐵棒壓著。真的,我要發瘋了。那些豆子又怎麼辦?啊!好,要是隻剩下我一個人,你明兒也該走了,克利斯朵夫。再會吧,先生們,再會吧。”
“她怎麼啦?”歐也納問西爾維。
“噢!出了那些事,大家都跑了,她急壞了。哎,聽呀,她哭起來了。哭一下對她倒是好的。我服侍她到現在,還是第一回看見她落眼淚呢。”
第二天,伏蓋太太像她自己所說的,想明白了。固然她損失了所有的房客,生活弄得七顛八倒,非常傷心,可是她神誌很清,表示真正的痛苦,深刻的痛苦,利益受到損害,習慣受到破壞的痛苦是怎麼回事。一個情人對情婦住過的地方,在離開的時候那副留戀不舍的目光,也不見得比伏蓋太太望著空蕩蕩的飯桌的眼神更淒慘。歐也納安慰她,說皮安訓住院實習的時期幾天之內就滿了,一定會填補他的位置;還有博物院管事常常羨慕古的太太的屋子;總而言之,她的人馬不久仍舊會齊的。
“但願上帝聽你的話,親愛的先生!不過晦氣進了我的屋子,十天以內必有死神光臨,你等著瞧吧,”她把陰慘慘的目光在飯廳內掃了一轉,“不知輪著哪一個!”
“還是搬家的好。”歐也納悄悄的對高老頭說。
“太太,”西爾維慌慌張張跑來,“三天不看見咪斯蒂格裏了。”
“啊!好,要是我的貓死了,要是它離開了我們,我……”
可憐的寡婦沒有把話說完,合著手仰在椅背上,被這個可怕的預兆嚇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