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兩點左右,皮安訓要出去,叫醒拉斯蒂涅,接他的班。高老頭的病勢上半天又加重許多。
“老頭兒活不到兩天了,也許還活不到六小時,”醫學生道,“可是他的病,咱們不能置之不理。還得給他一些費錢的治療。咱們替他當看護是不成問題,我可沒有錢。他的衣袋,櫃子,我都翻遍了,全是空的。他神誌清楚的時候我問過他,他說連一個子兒都沒有了。你身上有多少,你?”
“還剩二十法郎,我可以去賭,會贏的。”
“輸了怎辦?”
“問他的女婿女兒去要。”
皮安訓道:“他們不給又怎辦?眼前最急的還不是錢,而是要在他身上貼滾熱的芥子膏藥,從腳底直到大腿的半中間。他要叫起來,那還有希望。你知道怎麼做的。再說,克利斯朵夫可以幫你忙。我到藥劑師那兒去作個保,賒欠藥賬。可惜不能送他進我們的醫院,招呼得好一些。來,讓我告訴你怎麼辦;我不回來,你不能離開他。”
他們走進老人的屋子,歐也納看到他的臉變得沒有血色,沒有生氣,扭作一團,不由得大吃一驚。
“喂,老丈,怎麼樣?”他靠著破床彎下身去問。
高裏奧眨巴著暗淡的眼睛,仔細瞧了瞧歐也納,認不得他。大學生受不住了,眼淚直湧出來。
“皮安訓,窗上可要掛個簾子?”
“不用。氣候的變化對他已經不生影響。他要有冷熱的知覺倒好了。可是咱們還得生個火,好煮藥茶,還能作好些旁的用處。等會我叫人送些柴草來對付一下,慢慢再張羅木柴。昨天一晝夜,我把你的柴跟老頭兒的泥炭都燒完了。屋子潮得厲害,牆壁都在淌水,還沒完全烘燥呢。克利斯朵夫把屋子打掃過了,簡直像馬房,臭得要命,我燒了些鬆子。”
拉斯蒂涅叫道:“我的天!想想他的女兒哪!”
“他要喝水的話,給他這個。”醫學生指著一把大白壺。“倘若他哼哼唧唧的叫苦,肚子又熱又硬,你就叫克利斯朵夫幫著給他來一下……你知道的。萬一他興奮起來說許多話,有點兒精神錯亂,由他去好了。那倒不是壞現象,可是你得叫克利斯朵夫上醫院來。我們的醫生,我的同事,或是我,我們會來給他做一次灸。今兒早上你睡覺的時候,我們會診過一次,到的有迦爾博士的一個學生,聖父醫院的主任醫師跟我們的主任醫師。他們認為頗有些奇特的症候,必須注意病勢的進展,可以弄清科學上的幾個要點。有一位說,血漿的壓力要是特別加在某個器官上,可能發生一些特殊的現象。所以老頭兒一說話,你就得留心聽,看是哪一類的思想,是記憶方麵的,智力方麵的,還是判斷方麵的;看他注意物質的事還是情感的事;是否計算,是否回想過去;總之你想法給我們一個準確的報告。病勢可能急轉直下,他會像現在這樣人事不知的死去。這一類的病怪得很。倘若在這個地方爆發,”皮安訓指了指病人的後腦,“說不定有些出奇出怪的病狀:頭腦某幾個部分會恢複機能,一下子死不了。血漿能從腦裏回出來,至於再走什麼路,隻有解剖屍體才能知道。殘廢院內有個癡呆的老人,充血跟著脊椎骨走;人痛苦得不得了,可是活在那兒。”
高老頭忽然認出了歐也納,說道:
“她們玩得痛快嗎?”
“哦,他隻想著他的女兒,”皮安訓道,“昨夜他和我說了上百次:她們在跳舞呢!她的跳舞衣衫有了。——他叫她們的名字。那聲音把我聽得哭了,真是要命!他叫:但斐納!我的小但斐納!娜齊!真的!簡直叫你止不住眼淚。”
“但斐納,”老人接口說,“她在這兒,是不是?我知道的。”
他眼睛忽然骨碌碌的亂轉,瞪著牆壁和房門。
“我下去叫西爾維預備芥子膏藥,”皮安訓說,“這是替他上藥的好機會。”
拉斯蒂涅獨自陪著老人,坐在床腳下,定睛瞧著這副嘴臉,覺得又害怕又難過。
“特·鮑賽昂太太逃到鄉下去了,這一個又要死了,”他心裏想,“美好的靈魂不能在這個世界上待久的。真是,偉大的感情怎麼能跟一個猥瑣,狹小,淺薄的社會沆瀣一氣呢?”
他參加的那個盛會的景象在腦海中浮起來,同眼前這個病人垂死的景象成為對比。皮安訓突然奔進來叫道:
“喂,歐也納,我才見到我們的主任醫師,就奔回來了。要是他忽然清醒,說起話來,你把他放倒在一長條芥子膏藥上,讓芥末把頸窩到腰部下麵一齊裹住;再教人通知我們。”
“親愛的皮安訓!”歐也納說。
“哦!這是為了科學。”醫學生說,他的熱心像一個剛改信宗教的人。
歐也納說:“那麼隻有我一個人是為了感情照顧他了。”
皮安訓聽了並不生氣,隻說:“你要看到我早上的模樣,就不會說這種話了。告訴你,朋友,開業的醫生眼裏隻有疾病,我還看見病人呢。”
他走了。歐也納單獨陪著病人,唯恐高潮就要發作。不久高潮果然來了。
“啊!是你,親愛的孩子。”高老頭認出了歐也納。
“你好些嗎?”大學生拿著他的手問。
“好一些。剛才我的腦袋好似夾在鉗子裏,現在鬆一點兒了。你可曾看見我的女兒?她們馬上要來了,一知道我害病,會立刻趕來的。從前在於西安街,她們服侍過我多少回!天哪!我真想把屋子收拾幹淨,好招待她們。有個年輕人把我的泥炭燒完了。”
歐也納說:“我聽見克利斯朵夫的聲音,他替你搬木柴來,就是那個年輕人給你送來的。”
“好吧!可是拿什麼付賬呢?我一個錢都沒有了,孩子。我把一切都給了,一切。我變了叫花子了。至少那件金線衫好看嗎?(啊唷!我痛!)謝謝你,克利斯朵夫。上帝會報答你的,孩子;我啊,我什麼都沒有了?”
歐也納湊著男傭人的耳朵說:“我不會教你和西爾維白忙的。”
“克利斯朵夫,是不是我兩個女兒告訴你就要來了?你再去一次,我給你五法郎。對她們說我覺得不好,我臨死之前還想擁抱她們,再看她們一次。你這樣去說吧,可是別過分嚇了她們。”
克利斯朵夫看見歐也納對他遞了個眼色,便動身了。
“她們要來了,”老人又說,“我知道她們的脾氣。好但斐納,我死了,她要怎樣的傷心呀!還有娜齊也是的。我不願意死,因為不願意讓她們哭。我的好歐也納,死,死就是再也看不見她們。在那個世界裏,我要悶得發慌哩。看不見孩子,做父親的等於入了地獄;自從她們結了婚,我就嚐著這個味道。我的天堂是於西安街。噯!喂,倘使我進了天堂,我的靈魂還能回到她們身邊嗎?聽說有這種事情,可是真的?我現在清清楚楚看見她們在於西安街的模樣。她們一早下樓,說:爸爸,你早。我把她們抱在膝上,用種種花樣逗她們玩兒,跟她們淘氣。她們也跟我親熱一陣。我們天天一塊兒吃中飯,一塊兒吃晚飯,總之那時我是父親,看著孩子直樂。在於西安街,她們不跟我講嘴,一點不懂人事,她們很愛我。天哪!幹嗎她們要長大呢?(哎唷!我痛啊;頭裏在抽。)啊!啊!對不起。孩子們!我痛死了;要不是真痛,我不會叫的,你們早已把我訓練得不怕痛苦了。上帝呀!隻消我能握著她們的手,我就不覺得痛啦。你想她們會來嗎?克利斯朵夫蠢極了!我該自己去的。他倒有福氣看到她們。你昨天去了跳舞會,你告訴我呀,她們怎麼樣?她們一點不知道我病了,可不是?要不她們不肯去跳舞了,可憐的孩子們!噢!我再也不願意害病了。她們還少不了我呢。她們的財產遭了危險,又是落在怎樣的丈夫手裏!把我治好呀,治好呀!(噢!我多難過!喲!喲!喲!)你瞧,非把我醫好不行,她們需要錢,我知道到哪兒去掙。我要上奧特賽去做澱粉。我才精明呢,會賺他幾百萬。(哦呀!我痛死了!)”
高裏奧不出聲了,仿佛集中全身的精力熬著痛苦。
“她們在這兒,我不會叫苦了,幹嗎還要叫苦呢?”
他迷迷糊糊昏沉了好久。克利斯朵夫回來,拉斯蒂涅以為高老頭睡熟了,讓傭人高聲回報他出差的情形。
“先生,我先上伯爵夫人家,可沒法跟她說話,她和丈夫有要緊事兒。我再三央求,特·雷斯多先生親自出來對我說:高裏奧先生快死了是不是?哎,再好沒有。我有事,要太太待在家裏。事情完了,她會走的。——他似乎很生氣,這位先生。我正要出來,太太從一扇我看不見的門裏走到穿堂,告訴我:克利斯朵夫,你對我父親說,我同丈夫正在商量事情,不能來。那是有關我孩子們生死的問題。但等事情一完,我就去看他。——說到男爵夫人吧,又是另外一樁事兒!我沒有見到她,不能跟她說話。老媽子說:啊!太太今兒早上五點一刻才從跳舞會回來;中午以前叫醒她,一定要挨罵的。等會她打鈴叫我,我會告訴她,說她父親的病更重了。報告一件壞消息,不會嫌太晚的。——我再三央求也沒用。哎,是呀,我也要求見男爵,他不在家。”
“一個也不來,”拉斯蒂涅嚷道,“讓我寫信給她們。”
“一個也不來,”老人坐起來接著說,“她們有事,她們在睡覺,她們不會來的。我早知道了。隻要臨死才知道女兒是什麼東西!唉!朋友,你別結婚,別生孩子!你給他們生命,他們給你死。你帶他們到世界上來,他們把你從世界上趕出去。她們不會來的!我已經知道了十年。有時我心裏這麼想,隻是不敢相信。”
他每隻眼中冒出一滴眼淚,滾在鮮紅的眼皮邊上,不掉下來。
“唉!倘若我有錢,倘若我留著家私,沒有把財產給她們,她們就會來,會用她們的親吻來舐我的臉!我可以住在一所公館裏,有漂亮的屋子,有我的仆人,生著火;她們都要哭作一團,還有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孩子。這一切我都可以到手。現在可什麼都沒有。錢能買到一切,買到女兒。啊!我的錢到哪兒去了?倘若我還有財產留下,她們會來伺候我,招呼我;我可以聽到她們,看到她們。啊!歐也納,親愛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寧可給人家遺棄,寧可做個倒黴鬼!倒黴鬼有人愛,至少那是真正的愛!啊,不,我要有錢,那我可以看到她們了。唉,誰知道?她們兩個的心都像石頭一樣。我把所有的愛在她們身上用盡了,她們對我不能再有愛了。做父親的應該永遠有錢,應該拉緊兒女的韁繩,像對付狡猾的馬一樣。我卻向她們下跪。該死的東西!她們十年來對我的行為,現在到了頂點。你不知道她們剛結婚的時候對我怎樣的奉承體貼!(噢!我痛得像受毒刑一樣!)我才給了她們每人八十萬,她們和她們的丈夫都不敢怠慢我。我受到好款待:好爸爸,上這兒來;好爸爸,往那兒去。她們家永遠有我的一份刀叉。我同她們的丈夫一塊兒吃飯,他們對我很恭敬,看我手頭還有一些呢。為什麼?因為我生意的底細,我一句沒提。一個給了女兒八十萬的人是應該奉承的。他們對我那麼周到,體貼,那是為我的錢啊。世界並不美。我看到了,我!她們陪我坐著車子上戲院,我在她們的晚會裏愛待多久就待多久。她們承認是我的女兒,承認我是她們的父親。我還有我的聰明呢,嗨,什麼都沒逃過我的眼睛。我什麼都感覺到,我的心碎了。我明明看到那是假情假意;可是沒有辦法。在她們家,我就不像在這兒飯桌上那麼自在。我什麼話都不會說。有些漂亮人物咬著我女婿的耳朵問:
——那位先生是誰啊?
——他是財神,他有錢。
——啊,原來如此!
“人家這麼說著,恭恭敬敬瞧著我,就像恭恭敬敬瞧著錢一樣。即使我有時叫他們發窘,我也補贖了我的過失。再說,誰又是十全的呢?(哎唷!我的腦袋簡直是塊爛瘡!)我這時的痛苦是臨死以前的痛苦,親愛的歐也納先生,可是比起當年娜齊第一次瞪著我給我的難受,眼前的痛苦算不了什麼。那時她瞪我一眼,因為我說錯了話,丟了她的臉;唉,她那一眼把我全身的血管都割破了。我很想懂得交際場中的規矩;可是我隻懂得一樣:我在世界上是多餘的。第二天我上但斐納家去找安慰,不料又鬧了笑話,惹她冒火。我為此急瘋了。八天工夫我不知道怎麼辦。我不敢去看她們,怕受埋怨。這樣,我便進不了女兒的大門。哦!我的上帝!既然我吃的苦,受的難,你全知道,既然我受的千刀萬剮,使我頭發變白,身子磨壞的傷,你都記在賬上,幹嗎今日還要我受這個罪?就算太愛她們是我的罪過,我受的刑罰也足夠補贖了。我對她們的慈愛,她們都狠狠的報複了,像劊子手一般把我上過毒刑了。唉!做老子的多蠢!我太愛她們了,每次都回頭去遷就她們,好像賭棍離不開賭場。我的嗜好,我的情婦,我的一切,便是兩個女兒,她們倆想要一點兒裝飾品什麼的,老媽子告訴了我,我就去買來送給她們,巴望得到些好款待!可是她們看了我在人前的態度,照樣來一番教訓。而且等不到第二天!嗬,她們為著我臉紅了。這是給兒女受好教育的報應。我活了這把年紀,可不能再上學校啦。(我痛死了,天哪!醫生呀!醫生呀!把我腦袋劈開來,也許會好些。)我的女兒呀,我的女兒呀,娜齊,但斐納!我要看她們。叫警察去找她們來,抓她們來!法律應該幫我的,天性,民法,都應該幫我。我要抗議。把父親踩在腳下,國家不要亡了嗎?這是很明白的。社會,世界,都是靠父道做軸心的;兒女不孝父親,不要天翻地覆嗎?哦!看到她們,聽到她們,不管她們說些什麼,隻要聽見她們的聲音,尤其但斐納,我就不覺得痛苦。等她們來了,你叫她們別那麼冷冷的瞧我。啊!我的好朋友,歐也納先生,看到她們眼中的金光變得像鉛一樣不灰不白,你真不知道是什麼味兒。自從她們的眼睛對我不放光輝之後,我老在這兒過冬天;隻有苦水給我吞,我也就吞下了!我活著就是為受委屈,受侮辱。她們給我一點兒可憐的,小小的,可恥的快樂,代價是教我受種種的羞辱,我都受了,因為我太愛她們了。老子偷偷摸摸的看女兒!聽見過沒有?我把一輩子的生命給了她們,她們今天連一小時都不給我!我又饑又渴,心在發燒,她們不來紓解一下我的臨終苦難。我覺得我要死了。什麼叫作踐踏父親的屍首,難道她們不知道嗎?天上還有一個上帝,他可不管我們做老子的願不願意,要替我們報仇的。噢!她們會來的!來啊,我的小心肝,你們來親我呀;最後一個親吻就是你們父親的臨終聖餐了,他會代你們求上帝,說你們一向孝順,替你們辯護!歸根結底,你們沒有罪。朋友,她們是沒有罪的!請你對大家都這麼說,別為了我難為她們。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縱容她們把我踩在腳下的。我就喜歡那樣。這跟誰都不相幹,人間的裁判,神明的裁判,都不相幹。上帝要是為了我責罰她們,就不公平了。我不會做人,是我糊塗,自己放棄了權利。為她們我甚至墮落也甘心情願!有什麼辦法!最美的天性,最優秀的靈魂,都免不了溺愛兒女。我是一個糊塗蛋,遭了報應,女兒七顛八倒的生活是我一手造成的,是我慣了她們。現在她們要尋歡作樂,正像她們從前要吃糖果。我一向對她們百依百順。小姑娘想入非非的欲望,都給她們滿足。十五歲就有了車!要什麼有什麼。罪過都在我一個人身上,為了愛她們而犯的罪。唉,她們的聲音能夠打開我的心房。我聽見她們,她們在來啦。哦!一定的,她們要來的。法律也要人給父親送終的,法律是支持我的。隻要叫人跑一趟就行。我給車錢。你寫信去告訴她們,說我還有幾百萬家私留給她們!我敢起誓。我可以上奧特賽去做高等麵食。我有辦法。計劃中還有幾百萬好賺。哼,誰也沒有想到。那不會像麥子和麵粉一樣在路上變壞的。噯,噯,澱粉哪,有幾百萬好賺啊!你告訴她們有幾百萬絕不是扯謊。她們為了貪心還是肯來的;我寧願受騙,我要看到她們。我要我的女兒!是我把她們生下來的!她們是我的!”他一邊說一邊在床上挺起身子,給歐也納看到一張白發淩亂的臉,竭力裝作威嚇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