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及祖姨坐談至中夜,姨言:“澳洲書歸,人皆平善,密考伯悉以金鎊歸清宿逋。餘歸故居後,嘉耐亦來佐餘,後嫁一逆旅主人。餘老,宗旨亦少變,彼成禮吾亦往觀。迭克近來抄書不釋手,亦浸忘卻而司第一事矣。吾家業一複,迭克亦大悅,嗟夫,此人佳處,唯吾知之耳。”因拊餘肩曰:“拖老忒,汝何時至坎忒白雷者?”餘曰:“將以明日以馬行,果大母同行者,則必以車。”祖姨曰:“吾不欲往。”餘曰:“然則孺子以馬行矣。今日之歸路經坎忒白雷,非心思大母者,宿彼家矣。”祖姨恍然,尚鄙餘曰:“孺子愚哉,詎我老骨不待至明日殞耶。”因微拊餘手不已。
餘此時對火而思,自念近安尼司矣,安能不溫道中所懷追悔不已事。因念當時謀娶都拉時,祖姨頗不謂然,竟以餘為無目,今果然矣。餘對坐無言,忽爾引目視祖姨,祖姨亦適視我,大致餘之心緒,祖姨固已度之,即曰:“汝更至坎忒白雷時,安尼司之父發白矣,唯較前為適,判若兩人。而安尼司之德言容工,一一如故,吾欲出讚語,百覓不得確詞。”餘聞祖姨之讚,乃愈加吾咎,謂平日胡以迷途至此。而祖姨尚曰:“彼所授之女學生,即以己身為坊表,此則直能坊表矣,栽培女界,可雲有益於國家。如安尼司者,直可雲能家。”餘曰:“安尼司曾否有……”餘此語特蘊之於心,不期猝發於口。祖姨曰:“何有?”餘曰:“有意中人耶?”祖姨曰:“欲者孔多,彼欲嫁者,當爾外出時,足嫁二十人矣。”餘曰:“此等人,安能不為人所愛慕,唯孺子所問者,曾否有意中之人,足稱佳偶者?”祖姨以手自支其頤久,乃視餘曰:“似有其人。”餘曰:“有成約乎?”祖姨曰:“是安得知,適與爾言,亦屬臆度,安尼司固未語餘也。”語時以目視餘手及唇吻皆顫,餘立支其幹軀,語祖姨曰:“果如是者……”祖姨曰:“汝勿信我之言,我特臆度,亦不必語人,此語吾出之逾分。”餘曰:“安尼司果有意中之人,亦必見告,孺子事之如姊,安尼司亦必不見背。”祖姨不答,以手自摩其臉,後此無言,遂各歸寢。
遲明餘即以馬至餘當日讀書之地,馬行至速,少須已至,至時趨趄不敢即入,自窗內望,尤利亞所居屋,已易為退閑之室,舍此外無改舊觀。女傭啟扉,餘即告以遠道有故人造訪,女傭引餘登樓,而客座亦如故狀。餘所讀書及安尼司授餘之書,仍列書櫥之上。凡尤利亞變置之狀,一反其故。餘入時,仍憶及當日為小學生時事。少須複室門啟,四目已相接,安尼司見餘,立以手自捧其心。餘力前,堅執其手言曰:“安尼司,吾親愛之姊氏,吾來突兀,汝中懾乎?”安尼司曰:“否,吾見阿弟樂極,故為此狀。”餘力抱之胸際,不言者久,遂與之並坐。安尼司狀類安琪兒,以妙目矚餘,餘此時敬之慕之,親之愛之,萬狀交迸,厥聲如啞。欲為之祝福,語至吻止;為致謝忱,語至吻則又止。但覺一身麻木,氣力都盡。安尼司見狀,轉來見慰,語及話別之情。又言: “都拉墳台,吾至者數矣。”雖動心之事,經彼一言,而餘轉不能因之而戚,彼如是撫我而慰我,寧非大慈大悲之安琪兒耶!餘曰:“安尼司適所言者均為我,而爾獨無己事對吾言耶?”安尼司笑曰:“我尚何言!老父平安,餘事汝則盡矚之矣。吾家恢複,家為吾家,憂懼之事皆屏,尚何言者!”餘曰:“固無他事耶!且並無一星事耶?老姊幸見告。”餘見安尼司玉雪之容,轉而成絳,此時則複為玉雪矣,微笑似露慘容,微搖其首。餘此時之言,蓋從祖姨所語者,欲窮追其意中之人。既見安尼司玉容無主,則釋之弗問。但曰:“安尼司近來忙乎?”安尼司曰:“得毋言授徒事?”餘曰:“此事大累人。”安尼司曰:“行事但得有趣味者佳,吾行此佳,更言不適,殊無以自對其天良。”餘曰:“姊氏躬行善事,不厭不倦,非止此也。”餘見安尼司顏色複絳,微微一笑,言曰:“君且少待吾父,可以小住經日,弟舊榻尚存,可寐也。吾以弟之房,即名曰:‘考伯菲而室’。”餘曰:“吾已告祖姨以今夕歸,然此一日中,必在此侍姊氏。”安尼司曰:“吾公務至,又須作數句鍾之羈囚矣。舊書在此,琴匣亦存,弟可盤桓其中。”餘四顧言曰:“並花盆亦仍舊觀矣。”安尼司笑曰:“汝不在家,吾一一部署家具,如汝年幼讀書時,雖然,當時樂也。”餘曰:“當時之樂,但有天知。”安尼司斜睨餘麵,笑曰:“勿論所觸何物,凡為吾弟所經用者,無不拾置吾旁,即如此物者。”因指其腰下所佩鑰匙曰:“此非如當時所佩者耶!汝試聽盯璫之聲,尚是吾弟所聞之舊調。”更對餘一笑,嫣然入講舍矣。
似此異姓骨肉之愛,餘思長年永世保護,勿令走失而已。嗟夫!當時蒼天,授我以愛情,逾於姊弟,我乃棄擲弗惜,今日胡可追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