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2 / 2)

安尼司既入講堂,餘遂行於街上,複遇舊時屠人之子,今已為裏正,氣概複盛。餘經舊日戰場,複憶及拉金司大女郎與密斯歇白德,當時無端之情愛,凡此二人均不審安適,而同時摯愛之人,則安尼司存也,其人乃若明星照人欲燦,適臨餘頂之上。

及歸時,威克菲而已歸,蓋從二裏外花園遊賞者。老人無事,匪日不至其間。餘一見果星星白發矣。午餐時,餘及老人與安尼司合五六女學生同飯,然老人情狀,較之壁間小影,轉似影中為人,人特影中之影耳。飯時家庭靜穆平安,不類尤利亞在時惡狀。飯已,老人亦不飲酒,餘亦屏酒,遂同登樓上。安尼司教女學生唱歌,及針滿之事。

茗後學生歸,三人遂促膝述已往事,老人搖其白首言曰:“已往之跡,至可悲憫者,唯老夫耳。拖老忒烏得汝當知吾事也,無事足以紀述。唯膝前愛女,孝養老夫,此萬萬不能忘懷者。”餘曰:“然,孺子之敬禮安尼司,即在家庭之庸行。”老人曰:“汝第知其外狀,而內行之純備,恐汝亦不之詳。”言已太息曰:“親愛之安尼司……”老人似尚有言,安尼司容色慘淡,作勢止之,老人亦咀嚼其言,立止不發。大抵老人之意,似論及安尼司婚嫁矣。老人複改口言曰:“拖老忒烏得,吾尚未與爾談及彼母,此事曾一言乎?”餘曰:“未也。”老人曰:“語固不多,為事亦慘,彼母之嫁,吾嶽不愜也,反顏若不識其女。吾妻至再乞憐於吾嶽,吾嶽堅忍無情,靳不之許,於是吾妻心碎矣。”時安尼司倚老人榻背,以手摩老人輔頰。老人曰:“吾妻心慈而善悲,此心亦唯我知之,然愛我至於極地,唯以不得於父,則時時引以為憂。憂既內戕,因之成瘵,死時安尼司生甫兩禮拜,即托之於我。故爾第一次來時,已見我白發數莖,即知我有不遂心之事。”複回麵親安尼司,言曰:“後此吾竭其愛情鍾愛此無母之女,此女性情慈藹,適與母同。今日非述我生平,我生平胡足道者。然而一隱德,一摯孝,彼母女二人具之矣。安尼司之操行,汝當知之,吾不更贅;唯彼母之德,不能不彰。且今日出諸奸人之手,三人複話當時,則不能不及往事。”老人言已垂頭,安尼司媚眼注視其父,雖彼此無言,而一慈一孝,令人觀之了了。然此在尤利亞在日,斷無此等時光,直披一幅團圖圖畫矣。

少須,安尼司行至琴次,撥弦更彈故調,為餘所習聞者,餘則卓立琴次聽之。安尼司且按軫,且視餘,言曰:“汝更遠行乎?”餘無言,但曰:“姊氏以為何如者?”安尼司曰:“以我思之,汝可勿出。”餘曰:“姊令我,我即不出。”安尼司曰:“拖老忒烏得既向我決策,我思汝決不當出,爾名既大張,所著書風行一時,能為益人之事,為勢至易。即我舍吾弟浪遊者,而光陰亦不汝許。”餘曰:“安尼司,若弟之有今日者,姊氏成之,敢不唯命是承。”安尼司笑曰:“拖老忒烏得何為是言!”餘即伏琴匣之上言曰:“奚為不是,吾今日見姊時,即欲有言;且從都拉死後,即欲宣告;今日相見,矢口亦即欲發。汝曾否憶及當時下樓,以手上舉時耶?”此時,安尼司眼淚如注,言曰:“拖老忒烏得,如是妙齡,如是美貌,如是深情,且事事托我,我安能忘者。”餘曰:“自吾見姊時,至於今日,其望我之心,亦猶引手上指之意,時時鞭迫我身,仰趣於善。”安尼司搖首,含淚中卻苞微笑。餘曰:“安尼司,我之感姊,實出再造,愛之一字,尚不能括,當別鑄一新名詞在愛字之上,方足包裹一切。吾實告姊,前此如墜黑暗之中,得姊氏以明燈導我,至於出險。爾我之間,勿論有如何間格,及新知固結,不許人以參與者。吾尚奉爾為導師,蓋吾之愛爾,永永都如今日,至於吾死始已,若一日不死,則姊氏當長立吾前,以手上指。”安尼司遂出手引吾手,誦言愛我,且永識餘今日之言,第雲:“汝之讚我,實逾吾分。”語已複彈,然尚以目注餘。餘曰:“安尼司,汝當知今日我在爾旁,追想當時讀書,並肩同坐,其中大有所感,姊知之乎?”安尼司曰:“爾知我無母,感我殆憐我也。”餘曰:“豈特雲憐,但覺其中有至溫至柔之深情,在我亦莫舉其名詞以對。”安尼司似若不覺,且彈且注目餘麵。餘曰:“似此無名詞之思想,姊許我蓄諸心坎乎?”安尼司曰:“可。”餘曰:“姊後此事局或更者,其愛我能如是乎!至於吾死為度。”安尼司曰:“可。”此語罷後,為時已晚,餘即以馬歸度佛爾。然尚快快,唯得此兩可字,餘於世間,或尚有樂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