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芹說:“你買了,我跟過去也享享福。”
“看這一間。”
諾芹一看地址,“豪灣,太遠了。”
可是房子對牢太平洋,寧靜得出塵,全屋雪白裝修,襯著瑰麗彩色晚霞,令諾芹內心向往。
住在那種地方,也許可以與母親對話,也許。
庭風問:“怎麼樣?”
諾芹輕輕吟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墮塵網裏,一去三十年。”
庭風歎口氣,“你沒有那麼久,我則剛剛好。”
“姐,你有那麼多錢嗎?”
“不需要很多。”她微笑。
諾芹佩服,“你真有辦法。”
“最有本事的人,不是拿到好牌的人,而是知道幾時離開牌桌的人。”
聽過不知多少次,可是,很難有人做得到。
圖片中大宅火爐上有一張樣額,“咦,好似是中文。”看仔細了,原來那幾個字是“月是故鄉明”。
哎呀,屋主是華裔。
住在那樣漂亮的房子裏,天天都是良辰美景,家俱裝修,且西化得看不出一絲華人味道,但,但仍然想家,仍然感慨月是故鄉明。
永遠離了鄉別了井,表麵上是習慣了融入了,但是內心至深處卻輾轉不安。
諾芹願意認識這個屋主。
“你在想什麼?”
“阿,住那裏滌滌讀書不方便。”
“庭風說:“我就是不想住在旺區。”
“有比較則中的地方吧。”
“得親自過去一次。”
諾芹點點頭。
“你也一起來。”
“不,我留下照顧滌滌。”
“將來,你會陪我們吧,二女共事一屋如何?”
諾芹笑了。
她陪滌滌說了一陣子話。
滌滌忽然問:“外婆幾時去世?”
“很久之前。”
“你很傷心吧。”
“生我的人已經不在,身體某部分也跟著她逝去,以後,再大的快樂也打了折扣,非常無奈。”
孩子卻聽懂了,沉默片刻,“阿姨,我們談別的。”
晚上,林立虹找她。
“星期六關朝欽請吃飯聯絡編者與作者感情。”
“我沒空。”
“岑小姐──”林立虹拖長了聲音。
“是家母忌日,我不方便飲宴。”
“你以前最喜歡出來,大家吹牛猜拳喝紅酒,不知多高興。”
諾芹接上去,“然後互相比較猜忌諷刺,多虛偽無聊。”
“那文思會去嗎?”
“會,你可以猜一猜,席中到底誰是她,最佳餘慶節目。”
諾芹沒好氣,“對不起,我沒空。”
“這樣臭硬脾氣──”
“應該餓飯可是?”
“天無眼,你也居然名成利就,於是更加無比驕矜。”
這是他人眼中的岑諾芹嗎?
“淡市中你的名字算得牢靠了,佩服佩服。”
全靠一個信箱,真不知是悲是喜。
讀者來信:“已經結婚三年,忽然在路旁與舊情人重逢,不能壓抑心底的渴望,很明顯,他也有同感,我們希望複合,可是,雙方都有家庭,他第二個孩子剛出生,我們非常彷徨,請給我們忠告。”
諾芹歎口氣,自有信箱以來,數十年間讀音的信都好似沒有進步過。
她這樣回答:“雙方都有家庭孩子,實在需要顧全大局,自我控製,忠告是忘記過去,努力將來,請虛假一點,維持目前與配偶的關係。”
以為這樣標準的答案應當得獎,可是不,又遭到文思的毒罵。
“冷血、胡鬧、不知所雲,毫無心肝的所謂忠告!”
這個文思似乎已經決定要把快樂建築在文筆的痛苦上,無論文筆寫什麼,文思都要破口大罵。
諾芹忍無可忍,同編輯部說:“我要與此人拆夥。”
“你不服,可以回罵。”
“不幸我多讀幾年書。”
“我忘記告訴你!文思有博士學位。”
“我仍然看不起她。”
“諾芹,唯一比同你看不起的人做朋友更差的事是與他結怨。”
“我決定拆夥,請為我另外找一個拍檔。”
“諾芹你聽我說”
“別多講了。”
林立虹沉吟,“我們開過會再說。”
那樣喜歡開會,人人有商有量,可是銷路卻江河日下,真是諷刺。
文思是那種諾芹見了想狠狠捆她一掌直至她鼻孔流血的人。
仇深似海。
這人穿釘鞋狂踩岑諾芹,要把她五年多來建立的聲譽拆塌為止,假公濟私,好不毒辣。
到底是誰?
朱湘才、曹恒科、黃碧玉?一下子想起那麼多名字,由此可知岑諾芹的敵人還真不少。
傍晚,電話來了。
“諾芹,我同你去探訪一個人,若她肯出山與你對答,共同主持俱樂部信箱,則可踢掉文思。”
“誰?”
“龍言征。”
“哦,是前輩。”
林立虹笑,“千萬不要叫人前輩,見了她,稱龍小姐即可。”
“此人言論會不會落伍?”
林立虹不懷好意,“你先進不就得了,強烈對比,不知多有趣。”
“人家會不會上當?”
“已經答應見我們。”
“真可惜,上了岸的人又來淌渾水。”
“不甘寂寞吧。”
由不甘寂寞的人來主持寂寞的心信箱。
“禮拜六下午到她家去。”
“住什麼地方,離島?”
“別小視前輩,人家賺錢的時候,美金才兌五元正,她住山上。”
失敬失敬,看樣子並非又一名老稿匠。
到了前輩的住宅附近,諾芹不信市區內有那樣好環境。
“喲,”她對林立虹說:“要加稿費了。”
林立虹即時揄揶她:“岑小姐腦子裏沒有第二件事。”
諾芹立刻警惕,要是真的大貪,盡管同她上頭要求,切莫口輕輕隨時隨地提著,叫人恥笑。
諾芹頓時靜了下來。
林立虹自覺失言,隻得噤聲。
幸虧兩個女孩子都還算大方,不再追究,隔一會見林立虹訕訕說:“你看,在繁囂都會中,一樣可以住得好。”
半獨立小洋房背山麵海,說不出的恬靜。
一按鈐,女主人親自來應門。
是一個眉目清秀的中年女子,短發、穿便衣,精神奕奕,笑容滿麵。
“歡迎歡迎。”
人與室內布置一般叫客人神清氣朗,感覺舒服。
諾芹不由得生出一股仰慕之情:我老了也要這樣舒泰。
林立虹把她倆介紹過。
女庸人捧出紅茶咖啡糕點招待。
諾芹窩在白色大沙發裏,翻閱茶幾上一本夢納荷花池畫冊,渾忘此來目的。
林立虹咳嗽一聲,“龍女士,你肯見我們,真是十分榮幸。”
“太客氣了。”
“龍女士,我們想請你出山。”
好一個前輩,不慌不忙,不徐不疾地笑笑答:“你們邀請我,我覺得很高興。”
林立虹跳起來,“那即是答應了?”
龍女士按住她,“你且聽我說。”
諾芹連忙放下嘴邊的芒果芝士蛋糕,“請龍女士賞麵。”
可是前輩笑咪咪說:“我已經退休了。”
諾芹心細,發覺前輩手腕上戴百德菲麗男裝白金表,腳上穿古茲平跟鱷魚皮鞋,性格又相當低調,並不愛出鋒頭,根本沒有複出的理由。
果然,她這樣說:“寫作是苦差,留待你們做了,有空來喝杯茶,告訴我文壇新榮象。”
林立虹大失所望。
岑諾芹接著問:“你覺得宇宙日報的副刊可中看?”
龍女士仍然笑容滿麵,“都寫得很好,我天天拜讀。”
林立虹還想挽救,龍言征卻已經站起來,“請來賞花。”
原來後園種著不少玫瑰,空氣中充滿甜香,大半已經謝落,但花蕾繼續生長出來。
她們又閑談一會才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