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得對,我隻喜歡比我大的異性,我欣賞有能力的人。”
她笑,“我猜對了,”語氣有感喟,“你不耐煩成日哄撮無知的少女。”
他溫和地笑,“真正無知倒也有可愛之處,隻可惜是假裝天真,卻無時無刻不想利用男性換取更好的生活質素,這社會仿佛已無真正良家婦女。”
她微微笑。
“都不願付出,但求暴利。”
“當心婦權分子與你算帳。”
年輕人但笑不語。
服務男友後要求送鑽送車,這同安琪她們有何分別,卑下的心態披上再逼真羊皮也不管用,唯一不同之處是安琪獲利比扭扭捏捏的她們多千萬倍。
她籲出一口氣,“這是一個以物換物的社會。”
年輕人低下頭,除非與生俱來,否則,一個人總得拿他所有的,去換他沒有的。
“孝文,與我在一起,你不會失望。”
年輕人終於講出他的條件:“那麼,離開那人。”
她抬起頭,聲音輕若柔絲,仿佛是聽不到了,可是仍然清晰:“那人似我身上的人麵毒瘡。”
“他說的,關於他的身世,都是真的嗎?”
她訕笑,“誰去研究那個。”
“他的哀傷十分真實,不似做戲。”
“人生在世,誰沒有一兩段傷心事,說起來,隱隱作痛,都叫我們潸然淚下,自然不是做作。”
“這麼說來,你不相信他。”
“不,我也並不懷疑他。”
“可是,你仍然離不開他。”
“孝文,你若到了我這個年紀,自然也會相信緣分,緣分盡時一定拆開,現在還不是時候。”
年輕人不語。
他取過那疊牌,全部翻開,挑了一隻十。
他說:“這不是一副好牌,可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出身貧窮,走到今日地步,已經心足。”
她抬起頭,端莊的臉容帶無名傷感,這是當初他覺得她與一般人客大大不同之處。
“孝文,”她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不要離開我。”
“你不愁無人陪你。”
她低下頭。
“你已習慣這種生活,你需要一個隨身可供使喚的人,在這個沒有什麼不可以出賣的都會裏,你一定會買到你所要的人與物。”
“我說不服你?”她拉著他的手。
“你其實不需要說服任何人。”
“孝文——”
他輕輕說:“外頭自有許多比我更年輕更好看更懂事的從業員。”
她凝視他,“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嗎?”
“這種感情十分容易栽培。”
她不語。
年輕人低聲說:“我要求的是簡單純真的一男一女感情生活。”
她躊躇地握著雙手。
“你說得對,緣分有走到盡頭之日。”
他站起來,打開大門,走出去。
可是他再一次回頭,他說:“小心養好身體,這是你生命中最好時刻。”
她輕輕走過來,“你仍然關心我。”
她落下淚來。
終於還是哭了,奇怪,他們之間的關係不應牽涉到眼淚。
年輕人維持緘默。
她忽然笑了,揭開麵紗,“那麼,不如這樣說,大家在一起,熱鬧點。”
年輕人站起來,欠一欠身,“那不是我的嗜好。”
“孝文,每個人都有適應能力。”
“我沒有必要能屈能伸。”
“孝文,”她拉住他的袖子,“我以為我們在一起很快樂。”
年輕人禮貌地說:“我的職責是令你開心。”
她沉默了,那方黑色麵紗又跌下來遮住她的臉,她像一個寡婦。
“我會不舍得你。”
“謝謝。”
“孝文,有許多事,你不明白。”
“也許,不過讓我說句再見珍重。”
他輕輕退出大宅。
有人坐在他跑車頭上嚼口香糖,真是個噩夢,是謝偉行回來了,小得不能再小的背心,短得不能再短的褲子。
“嘖嘖嘖,終於看清了淑女猙獰的麵孔?”
“走開!”
“失望?傷心?抑或,我說得太嚴重了,你是中國人,紅黃藍白黑,你什麼沒有見過。”哈哈笑起來。
這時,罩著麵紗的她出現,低聲喝她女兒:“讓開!”
謝偉行哪裏肯聽。
可是年輕人已經上車開動車子,跑車一向前衝,將她自車頭抖到地上。
他再往後退,一拐彎,駛出寧靜路。
車子一路奔馳,他沒有超速,可是也絕對沒有慢下來。
他回到鬧市。
一向以為自己生活在噩夢中的他至今才知道什麼叫做噩夢。
他把車子停在街角,紅日炎炎,但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把頭伏在駕駛盤上。
有人敲他的車窗。
“先生,你沒有事吧。”
那是一個女警,他連忙按下車窗。
“我略覺頭暈。”
“可是喝了酒?”
“沒有。”他抬起頭看著她。
女警驀然看到一張英俊憂鬱的麵孔,愣住,過一會兒說:“先生,如果無事,請把車駛走。”
她已在街上巡了一個早晨,所見均係醜陋的人,肮髒的事:一個老女丐衣衫破爛滾在街市口乞食,兩名無牌小販爭地盤大打出手,全身掛彩,公廁裏有一少年因吸食過多海洛英暴斃……
她每日都遇到這種作嘔情況,可是隻有今日,她看到如此俊郎的麵孔。
年輕人已經把車駛走。
倒後鏡中這個偶遇的穿製服女子反映越縮越小,終於消失在一個彎角中。
他返回酒店,走到咖啡室去喝啤酒。
尚未到午飯時分,人群還沒湧至,咖啡室十分清閑,他坐下來獨自靜思。
不久就有人來打招呼。
年輕人的新知舊雨還真不少,出來走了這麼些年,自然有人認識他,還有,他那一張麵孔是何等矚目,躲都躲不過目光。
要避,惟有避到外國去。
碧如替他申請的證件快要出來,他願意把握這個機會從頭開始。
撈到一對十已經很好,贏麵比想象中高,是快快退下的時候了。
帶明珠走吧,刹那間他決定了前途。
就在那一秒鍾內他心平氣和。
多年來的願望可付之實現,他終於替自己贖了身。
轉過頭去,看到一頭發略為鬆散的妙齡女子坐在鄰桌,那不知是現在最流行的發型,抑或她剛自樓下酒店房間下來,使她看上去十分嬌慵,身穿緊身衣,腳上是雙高跟拖鞋。
那樣一個美女,在年輕人眼中,卻好比海底怨鬼,不知何日可獲超度。
他閉上雙目,他知道他對環境徹底厭倦,不不不,他也是人,他從來沒有一天不恨惡這件事,隻不過死命壓抑。
厭憎情緒引發過風疹,全身一搭搭腫起來,好幾天不消腫,痛癢萬分,下意識起了發泄作用。
又叫他無故流下鼻血,往往半日不止,這些都是肉體發出極度不滿的訊息,警告靈魂:不能再繼續下去!
可是如果要使母親與妹妹獲救,他必須作出若幹犧牲。
沒有下一次了,他內心閃過一絲喜悅,他若不救自己,永遠無人救他。
有一洋人過去同那美女搭訕,那女子有一雙俏麗銷魂的丹鳳眼,眼蓋上擦紫色,一開一合,分外冶豔,洋人迷得暈陶陶。
年輕人在心中說:海底怨魂,海肯定是欲海。
他籲出一口氣,站起來,離開咖啡室。
走到門口,一隻手伸過來搭住他的肩膀。
年輕人十分警惕,他立刻擺脫那隻手,踏前幾步,閃避到安全地步,才轉過頭去。
他看到的是張誌德。
陽光下猛地看見這個人,叫他嚇一跳。
張誌德穿一套米白色西裝,配他那褐色皮膚,確有異國情調。
年輕人全神貫注凝視他,怕他有什麼不軌行動。
他跟他到這裏來,必有企圖。
年輕人渾身寒毛豎起,如一隻準備打架的貓。
他開口了,“石孝文,我無惡意。”
一個幾乎可以代表邪惡的人口口聲聲說他沒有惡意,多麼可笑。
“石孝文,實際上,我與你是同道中人。”
“不,”年輕人終於開口,“我與你不可相提並論。”
“那,你也自視太高了。”
年輕人冷笑一聲。
“找個地方說話如何?”
“我與你沒有什麼好說的。”
“有,我們共同的話題是李碧如。”
年輕人的聲音出乎意料的溫和鎮定,“不,這已不是話題。”
張誌德踏前一步,“你說什麼?”
他有一隻手一直插在西裝外套口袋裏,叫年輕人起了疑心。
酒店門外雖然人來人往,可是他如果要傷害他,不過一兩秒鍾即可成事。
年輕人說下去:“我已決定離開她,你倆之間的事,以後與我無絲毫瓜葛。”
張誌德一聽此言,愣住,他雙目中精光先是凝住,然後漸漸消退。
“中國人,你此話當真?”
年輕人沉聲答:“我騙你作甚?”
“你當真願意離開李碧如?”
“我已經與她終止關係。”
他鬆弛下來,右手自西裝口袋內緩緩伸出。
口袋內是一把手槍嗎,年輕人永遠不會知道。
“為什麼?”他不置信地問。
“我們的合約隻得三個月。”
“你舍得走?”
“到處有手段闊綽的客人。”
“她隻是一個普通客人?”
年輕人看著他,“我有許多比較特別的普通客人。”
張誌德哈哈哈哈笑起來,在陽光下看來,他非常像黃種人,他讚道:“說得好,說得好。”
年輕人平和地說:“張某,你對我苦苦相逼,我節節退讓,到此為止,以後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否則,我也有保護自己的方法。”
張誌德答:“我從來沒有小窺過你。”
年輕人退後兩步,並未鬆懈。
那張誌德忽然說:“你真是聰明人。”
年輕人又退後兩步。
“現在她這人是完全屬於我了。”
年輕人不語。
“可是,沒有人爭,算得是什麼戰利品呢。”
年輕人欠欠身,“那,你看你該怎麼做了。”
“正如你說,外頭寂寞富有的中年女子大不乏人,她們也都憧憬愛情,我一定會找得到願意上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