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3 / 3)

年輕人靜靜看著他。

“然則,我又何必繼續對著李碧如?趁早扔掉這隻苦瓜算了。”

年輕人打算轉身走。

“不過,你休想拾起這隻我丟到垃圾桶裏的爛玩具,”張誌德忽然笑了,那笑容詭秘地漂亮,卻令年輕人毛骨悚然,“否則,石孝文,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有辦法找到你。”

年輕人到底還是年輕人,他終於也笑笑說:“你還不至於是一個值得躲的人物。”指他份量不夠。

張誌德看著年輕人,“石孝文,”他歎了一口氣,“你比我聰明。”

年輕人納罕他把這句話說了這麼多次。

“你不單懂得進,也知道退,你拿得起,放得下,難怪你是該行業的翹楚。”

年輕人低下頭,淒苦地訕笑自己。

那張誌德忽然踏前幾步。

年輕人幾乎作嘔,立刻後退,他的背脊已碰到石柱。

張誌德笑眯眯說:“你長得好不英俊,同我,仿佛是一對孿生子。”

年輕人拔足飛奔,一直逃一直逃,幾乎沒跑出十公裏以外。

累了,伏在海旁,嘔吐大作。

他用手帕抹淨嘴角,坐下,問小販買一瓶礦泉水喝。

在石凳上休息一會兒,他才走返酒店。

所有自十八歲起受的肮髒氣與屈辱全部化為眼淚。

他從來沒有哭過,事實上他根本不懂得如何哭,天大的事,他隻知睡悶覺,希望第二天醒來又是新的一天,拿新的力氣來應付煩惱。

現在他知道已經不用繼續忍辱,忽然之間眼淚不受控製,汩汩流下。

幸虧不在人前,無人看見。

他倦極入睡。

他希望夢見母親。

可是輾轉反側,母親並無入夢,他終於熟睡。

醒來之際,已是第三天上午。

年輕人不打算做任何事見任何人。

他遊泳、打球,把車子駛得似一陣風般快。

他從來沒有放過假,現在才知道大假的痛快。

現在,他是一個待業青年。

一日,心血來潮,停好車子,他走進熟悉的桌球室。

即時有人邀他比賽,他立刻答應。

然後一直輸。

一個穿得相當暴露的女孩子惋惜地說:“你心不在焉,不夠專心,那是一定會輸的。”

他朝她笑笑。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十分想與他親近,可是又怕他是個窮惜大。

她走得近一點,仔細打量他的衣著,一樣是白襯衫牛仔褲,卻絕對看得出好歹。

還有,就是腳上的鞋子,男人的鞋子最能出賣他身分,不少人西服煌然,可是鞋子穿蝕了跟、鞋頭破舊脫色,還有,踩滿泥斑,不知刷幹淨。

更有人從來不穿皮鞋,永遠穿雙爛球鞋,鞋帶灰黑,如鹹菜。

她留意到年輕人穿格子襪及一雙懶佬鞋,十分整潔,合她心意,這樣的鞋子,一看就知道不是搭公路車的人。

說到公路車,她已決定永遠不走回頭路,她想有人接送,她不要再乘搭公共交通工具。

趁休息時,她過去同年輕人搭訕。

他根本沒有心情,隻是低頭不語,何況,他從來不與年齡相仿的女孩兜搭。

她會相人,他也會。

她全身上下隻得一隻手袋比較登樣,其餘都是廉價貨,這倒罷了,偏偏不

學好,跑到桌球室來蹭著找伴,不思上進。

他正眼不去看她。

漸漸心情平複,開始轉敗為勝。

那女孩在一旁鼓掌。

她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他也沒有,他預備在此消磨幾個小時。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把一隻手搭在他肩膀上,這真是大忌,他抬起頭。

那隻手屬於博士所有。

年輕人好不詫異。

博士先開口:“好興致,怎麼跑到這裏來。”

年輕人也說:“我怎麼會在這種地方看到你。”

博士最不喜歡人多的地方。

“我來找你說話。”

“你要等一會兒。”

“沒問題。”

那女孩看到那靚裝少婦親熱地與年輕人說話,心中羨慕得不得了。

心中嘀咕,原來他喜歡老女人。

也難怪,她們多數有經濟基礎,不愁穿不愁吃,有餘力照顧人。

她渾身上下,都是名店裏的招牌貨,看來已經得到別人向往的一切,女孩酸溜溜。

他忽然向女孩招手。

女孩意外地走過去。

他把一疊大鈔塞在她手中,他的忠告是:“回家去。”

女孩驚喜。

可是跟著,他即隨那少婦離去。

博士笑說:“受了什麼刺激,到這裏來派鈔票。”

“做好事,她肯回家,許就不必墮落。”

博士笑得東倒西歪,“不是人人想墮落就有資格墮落。”

年輕人很固執,“有是一定有的,價錢高低而已。”

博士應道:“要趁年輕,過了二十一二更加不起價。”

她語氣這樣公正客觀,叫年輕人笑出來。

“找我何事?”

“孝文,你現在是自由身了。”

“正確。”

“來歸我麾下,我決不虧待你。”

年輕人搖頭。

“我與導演拆夥後生意欠佳。”

年輕人說:“你早已上岸,吃用不愁。”

“開玩笑,弄得不好,活到九十歲不稀奇,誰來養我。”

年輕人揶揄她:“果然懂得未雨綢繆。”

“好說。”博士洋洋得意。

年輕人搖頭,“我意興闌珊,決定退出。”

“多可惜,才二十五歲就言退休?”

年輕人微笑,“我們這個行業,講的是青春活力。”

“少貧嘴。”博士有點不悅,“何故一味推搪?”

“博士,不如發掘新秀。”

“唉,還勞你提醒呢,統統是粗胚草包,不堪造就。”

“開頭時一定較為毛躁,將來會好的,多給他們機會。”

博士歎息,“不知怎地,我耐力消失。”

她到他酒店房裏談天。

見他住在套房裏,便勸他:“有日要常思無日難,這種地方太貴了,省些好,我們不是吝嗇,孝文,可是也別浪費,你說是不是。”

“講得好。”

“早些時候,聽說你打算移民。”

“計劃並未打消。”

“是為著妹妹吧。”

“你最清楚我。”

“聽導演說,你在戀愛。”

“沒有的事。”

“啊,已經過去了。”博士揶揄他。

年輕人笑笑,斟出香檳來。

“戀愛這件事很奇怪,”博士感喟地說,“幾乎每個人都愛錯了人。”

年輕人笑說:“博士到底是博士,理論那麼多。”

“任你考我。”

“博士,你說,我們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博士收斂了笑意,鄭重地答:“我不知別人怎麼想,我認為值得。”

“午夜夢回,並無後悔?”

“我在半夜從來不醒。”

“下大雨的時候,初冬的清晨,黃昏的蕭颯,從不叫你感慨?”

博士按往年輕人的手,“孝文,有選擇的話才有資格後悔,你我統共隻得一條路可走。”

“我可以做我的辦公室助理。”

“你現在新加坡與溫哥華都有房子,還有什麼遺憾?”

年輕人不語。

博士的聲音漸輕,“我固然受過人客淩辱,可是不知多少良家婦女亦遭伴侶欺騙遺棄,一旦分手,巴不得她們在地球表麵消失,假裝不認識她們,孝文,我喜歡身邊有個錢,這種感覺使我幸福,不,我從來沒有後悔過,我認為一切付出是值得的。”

年輕人低著頭,無話可說。

“你我都窮過,活得比一條狗還不如,與其餘生在陰溝裏度過,不如撲出去拚一拚。”

年輕人籲出一口氣。

“一萬個人九千九百九十八個都沒有你我幸運,能有幾人上岸曬太陽,孝文,你還有什麼怨言。”

年輕人用手托著額頭。

“凡事看開點,你決意要退休,我勉強你不得,不過,去了不要回頭。”

“導演也這麼說。”

“有人去了十年,終於回來重作馮婦,年紀老大,七零八落,收入僅夠糊口,像個討飯的。”

年輕人微笑,“你恫嚇我。”

“我講出事實而已。”

“多謝指教。”

“你打算結婚生子?”

“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是從無奢望。”

“那很好,那你永遠不會失望。”

她問他要酒,天南地北閑聊,年輕人善解人意,發覺博士也有無比孤寂,一直陪著她胡扯,從鼻鼾現在可用激光治療,談到溫哥華一到假期茶樓擁擠一如香港。

博士歎口氣,“孝文,你真有趣,與你在一起,永遠快樂逍遙。”

年輕人微笑。

博士終於站起來告辭。

在門口她說:“孝文,你幾時與我聯絡都可以。”

年輕人看著她上車才回房間。

那一天之後,這個圈子裏的人就沒有再見過他,他銷聲匿跡,不知道躲在何方。

真的想淡出的話,還是做得到的。

他不在慣常的地頭出沒,除明珠外,不見其他人,他專心等移民證件出來。

清晨跑步,傍晚約明珠吃頓簡單的晚飯,中午辦點私事,這樣已經好算一天。

茫茫人海,你願意消失,人家一定成全你。

他瘦了一點,精神比以前更好。

賣掉車子與房子,套了現,錢全部彙出去。

一切都準備好了。

某天早上,酒店信差上來敲門,送上厚厚一隻白色信封,他一看,知道是在等待的證件,十分喜悅,小心拆閱,隨即趕往學校通知明珠。

明珠鬆口氣,“舍監已經要趕人,差點也得住酒店。”

“讓我們立刻走吧。”

“總得收拾一下吧。”

年輕人訝異,“你有許多身外物?”

明珠回答:“一件行李,你呢?”

“比你更少,到了那邊再買好了。”

兄妹倆大笑起來。

自從母親去世後,他倆從來未曾笑得那樣開心。

搬離舊居,無論住在何處,也一直沒有家的感覺。

可以從頭開始總是好事。

飛機在空中打了個旋,終於完全飛離了那個熟悉的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