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坐在飛機尾部經濟艙裏,人多,反而有安全感,不容易被認出來。
秋季,他們兄妹像是任何一對回美加讀書的年輕人。
明珠一上飛機就打算好好睡一覺,年輕人一直十分醒覺。
飛機上並無熟人,他放心了。
也許,這不是出外旅遊的好季節,天氣已經涼快,再過一個月,該穿上長大衣。
他漸漸鬆弛,瞌上眼,在隆隆引擎聲中休息。
有人推他,“孝文,孝文。”
他睜開雙眼,意外地看見母親,她一臉笑容,蹲在兒子麵前,“孝文,你好嗎。”年輕人淚如泉湧,“媽媽,媽媽。”
正欲擁抱,母親的臉變了,他看到導演在他麵前,“孝文,你竟不辭而別”,他隻得說,“我實在有苦衷”,她說:“你還是覺得羞恥。”
年輕人苦笑,不然還覺得光榮不成。
才說一兩句話,他忽然又看到李碧如逐行座位找人,正向他走來。
匆忙問他用外套遮住頭,有人叫他,“先生,先生。”
他正想睜開眼睛,可是聽到明珠同待應生說:“讓他去吧,他不餓。”
他籲出一口氣,知道那是噩夢,可是刹那間眼淚落下來。
明珠伸過手來,緊緊握住哥哥的手,他的事,做妹妹的全知道?他不會問,她也不會說。
隻不過十二小時飛行時間,他倆沒有寄艙行李,把文件蓋印,迅速離開海關。
一到外邊,登上計程車,就是自由人自由身。
年輕人一直害怕李碧如會找他麻煩,可是他始終估計錯誤。
開頭,他把她看得太好,後來,他又把她看得太壞,而實在,她不過是一個出來尋開心的客人,他若果不願意,她一定會去找別人,她怎麼會纏住他。
想到此地,他更加沉默。
明珠一路上讚歎不絕:“空氣真好,道路太幹淨。”
車子停在公寓之前,他找到鎖匙,開門進去,明珠看到家具雜物,一應俱全,十分驚喜。
年輕人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忽然睡著了。
他沒有做夢。
因為睡得實在太死,根本一點意識也無,故無夢。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發覺是傍晚七時許,一天橘紅色晚霞,故問明珠:“仍是今天,抑或已是第二天?”
明珠笑:“仍是今天。”
有時時間十分經用。
他淋浴梳洗。
明珠問哥哥:“有何打算?”
“看你入學,安頓下來再說。”
“然後呢?”
“開一爿小店,賺蝕無所謂,有個精神寄托。”
“不如你也讀書。”
“對不起,我中學尚差一年畢業,沒有資格升學。”
“可是——”
年輕人舉起雙手投降,“人各有誌,切忌勉強。”
明珠笑笑,不語。
年輕人說:“讀書少,名正言順可以爛搭搭,不在乎,事事不成,也還有個藉口,你看那些自認琴棋書畫無所不曉的人,多年不見出息,連下台的機會都沒有了。”
明珠問她兄弟:“你打算開什麼店?”
“理發店吧。”
明珠大奇,“怎麼會想搞這門生意?”
“人總要理發呀,飯可以在家吃,書可以少看幾本,可是頭發有關儀容——”
“許多家庭你同我剪,我同你剪,省得一鈿是一鈿。”
“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移民家庭矣。”
“你做過調查?”
“你別擔心。”
“明日我要去注冊上學,哪裏有空管閑事。”
“我的家一裝修好,我就搬走。”
“哥,我願意與你住。”
“相處易,同住難。”
“我可以照顧你起居。”
“你做功課還來不及呢,各歸各好得多。”
他一味拒絕妹妹的好意。
新居在山上,占地半畝有多,後園是綠帶,無人居住,山坡之下,是一條溪澗,自欄杆俯視,流水淙淙。
明珠略覺腳軟,“這是萬丈深淵!”
年輕人笑,“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明珠變色。
年輕人說下去:“而這條澗,就叫迷津。”
明珠疑惑地看著她兄弟。
“誰要是誤墮迷津,那真是九死一生。”
明珠連忙退入屋內,“那個深穀,有誰失足摔下去,過若幹年,也就羽化登仙,與天地共壽,誰還找得到他。”
年輕人頷首,“將來我失蹤的話,這是一條伏線。”
他哈哈大笑。
明珠問:“我如何找你?”
“像從前一樣,有事我會現身見你。”
明珠歎口氣,“好,好,好。”
新居裝修完畢,明珠去看過,不由得稱讚一句
好品味。
屋子非常空,除所需品之外,並無裝飾。
明珠想借電話用,年輕人說:“到汽車上去打,這裏沒有電話。”
“那,你怎麼同人聯絡?”
“我已毋須與人聯絡。”
明珠啼笑皆非,“將來這屋子有了女主人,還不是每間房間裝一分機。”
年輕人回答得很快,“這生這世,我將獨居。”
明珠納罕,“這是一項很嚴重的誓言。”
年輕人不再解釋,他悠然躺在繩網裏,看著藍天白雲。
人是那樣複雜的一種動物,想了解對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沒有了解,又不能相處,倒不如獨身。
在這裏躲起來療傷,最理想不過。
年輕人受了傷?正是,連他自己都意外了,他一直不相信他會對她產生那樣濃厚的感情,而結果要倉猝逃亡。
導演知道了,一定會說:“你真傻,隻有客人誤會你們有真情,哪有你們誤解客人的意思,還虧你在這行業裏打滾這些年。”
是她精湛的演技感動了他。
至今年輕人不相信她要騙他,她欺騙的對象本是她自己。
說到頭,他有何損失?他擺明是一個零沽時間與感情的人,偶然做了一次批發生意,一時大意,點錯了貨,因此覺得心痛。
比方得如此理智,一切都像是過去了。
過些日子,他在商場內選到鋪麵,開了一間小小理發店,請了兩位師傅幫忙,他自己一天隻去巡一次,生意不太好,可是不用賠太多。
他在店裏做杯咖啡,看看帳簿,倒也逍遙,有時間自己也理個發,刮個胡須。
一日,一位華裔女士走進來問:“可招待女賓?”
年輕人抬起頭來,愣住,那位太太約三十餘年紀,皮膚白皙,沒有化妝,隻抹了一點口紅,也早已糊掉,雙手大包小包,像剛購物出來。
她那種心不在焉,略帶倦容的神情有點像碧如。
年輕人的聲音轉為溫柔,“請坐,要茶還是咖啡?”
她問:“有無日本玄米茶?”
“你是日本人?”
“不,我來自台灣。”
他給她斟一杯香茗,看著師傅把她的長發自頭頂鬆下。
碧如也有一頭那樣的長發,太長太濃,襯得麵孔更小更蒼白。
這是理發店,東家看著女士們梳妝是十分自然的事。
“隻修掉兩公分嗎,要不要剪短?看上去會年輕得多。”
女士卻笑說:“我並不想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年輕。”
年輕人立刻知道他看錯了,不,她不像碧如,她的信心充斥,這是個堅強的女人。
她問:“那碟子上是鬆餅嗎?”
“是。”
“給我一隻,我餓壞了。”
年輕人笑著用碟子盛點心給她。
他到過外套,剛欲離去,那位女士問:“店名最後一字怎麼念?”
“嫋,讀音鳥。”
“何解?”
“輕盈柔美的意思。”
那位女士頷首說:“沒想到外國還能見到這樣文縐縐的店名:美嬌嫋,多特別。”
“謝謝你。”
“你那麼年輕,不似有中文底子,是長輩的好主意吧。”
“正是。”
女士笑,看著鏡內情影,“劉海這邊好似長了一點。”
年輕人知道店內已無他的事,悄悄退出。
看著自己的足尖,年輕人訕笑:竟如此多情,還念念不忘碧如。
一條街上都是露天茶座,不少年輕人坐在那裏待店,他是行家,一眼看就認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有些較為潦倒的,借咖啡廳的公共衛生間洗把臉,換件衣服,就出來兜生意。
他們穿得十分暴露,小背心緊得不能再緊,展示手臂上肌肉,太陽眼鏡用來遮住憔悴雙目。
全世界都有這個行業,歐陸比美洲更多,整個巴黎與羅馬都是這一類年輕人,滿街遊蕩。
他是唯一能上岸的那個吧。
年輕人駕車回家去。
推開門,看見明珠正在做麵。
“門都不鎖就出去了,”她抱怨,“也真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