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的、高貴的、能幹的無邁。”他歎口氣。
我站起來,“睡吧。”
我回自己的房間,掩上門,熄了燈。
為什麼不離婚?我歎口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已經沒有力氣,再也不去想這個問題。我睡著了。
第二天小山比我起得早,正在飯廳罵女傭。
我披上睡袍趕出去,心中不由得佩服他的精力。
“什麼事?”我問。
“你看看這吐司,象什麼樣子?”他一把掌把杯子碟子掃到地上。
我說:“去去去,到文華去吃,別在家打雞罵狗的。”
“你什麼不做早餐給我吃。”他質問我。
“我?”我指指自己的鼻子,“我做早餐?”我笑,“算了吧,陳小山,取過外套出去吧,難得在家耽過二十小時,亂找碴兒,出了門就太平了。”我打個嗬欠。
他凝視我,我也隻好看著他。晨曦下兩夫妻成為朦朧的陌生人。
過半晌他說:“今夜我會早些回來吃飯。”
我真鬆一口氣,看著他出門。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太文明了,連架都吵不起來。
我躺在床上看報紙,喝牛奶茶。
也許我們兩個人都自私,結了婚而不願放棄以前的生活方式。
也許人與人之間根本不可能有真正的了解,也許小山已經被寵壞,幾百個原因加在一起,冰凍好幾年,漸漸相敬如冰。
他開始外出尋找他的溫暖。
我不是不知道他外頭有人,一個接一個。
不過小山都—一否認,他做得這麼好,曆年來就差沒把女人往家裏帶,正式介紹給我以姐妹相稱,但我在明裏,始終抓不到他的壞跡。
他仍然回來睡覺,重要的日子仍然回來吃飯。那些女人的電話從不接到家裏來,傳說是傳說,謠言歸謠言,陳小山與林無邁仍然是一對標準夫妻。
人與人的關係可以進行到這種虛偽的地步,是我始料所不及的。
經過一段痛苦的適應期,想要離婚,那時是小山不肯與我起正麵衝突,像巷戰,我攻得密一點,他便退一步,我鬆懈下來,他又勤奮地摸雞偷狗,天下哪有千年防賊的人,我累得不得了。
女傭好脾氣地蹲下收拾殘局,我默默的坐在寬闊的客廳,一切已成定局,沒有什麼好想的。我並沒有陷入沉思。
一排長窗的布簾緩緩拂動,這個家早已不是一個家。
我歎一口氣,回到房間去披衣服,一到假期,根本不想穿工作時穿的那幾套衣服,我換上了毛衣長褲。
剛想打電話給無憂,門鈴響起,她已經出現。
我笑著迎上去,“你倒是幹脆。”
“我一向的作風就是如此。陳小山呢?”
“出去了。”我攤攤手。
“到寶島歌後那裏繼續睡眠?”無憂問。
我白她一眼,“在我麵前說這種話不要緊,在他跟前就不必,何必叫他下不了台”。
“你還幫著他?他這種人,隨身帶著台階與梯子,還不是自己咚咚咚的下了台。”無憂笑。
“那麼你也得給我下台的機會。”
無憂睜大眼睛,瞪著我半晌,終於低下頭。
過了很久,她說:“對不起。”
“我是很計較的,”我說:“別再拿我的婚姻來開玩笑,我知道我自己的事,你別再插手。”
無憂說:“真沒想到結果是你與我攤牌。”
我笑:“枉作小人?”
“不不,我不是小人。”無憂說:“我衷心認為你不是一個快樂的人,我想幫助你”。
“要幫助別人成為一個快樂的人?無憂,你自己無憂也罷了,何必還擔著這麼偉大的誌願?況且你也看得出,十五年我們都過了,也不勞別人擔心。”
“那你為什麼堅持要工作?為什麼不生孩子?”無憂把頭伸過來。
我擰一擰她的鼻子,“我不是秘書小姐,說退休就可以退休。一個女產科醫生坐家裏,對社會對自己都是浪費,我要是重視事業,早就出來開診所撈一筆,可是今天還替公家做事,並不算太過吧。”
“孩子呢?”她還是不想罷休。
“別多問,”我笑,“你還要不要買狼毫筆?”
“要,”她精神來了,搓著雙手,“我們到摩羅街去。”
“發神經,買什麼都上摩羅街?待我與筆莊聯絡,叫他們送上來挑選。”
“嘩,你你真夠麵子,噯,問他們有沒有舊大扇子,送幾把上來我們看。”
“人家巴巴上門來,你不買可不行。”
“買就買。”
“花你一季的置裝費,值得嗎?”我問。
她吐吐舌頭,真還象個小孩子一樣,一般的雀斑,在她麵孔上似頑童,到了我雙頰,就似壽斑,無憂真的得天獨厚。
電話鈴響,我去聽。
“無邁?”
“是。”
“放假要不要出來?”
“我妹妹在這裏,我要陪她,不然也不必放假。”
“我一會來看你。”
“這樣吧,我再同你聯絡。”
“何必這般拘謹?無憂又不是沒見過我。”
我遲疑著。
“我一會兒來。”已經掛上電話。
無憂立刻間:“是季康?”
我一怔,“你怎麼知道?”
“還有誰呢?你總共也不過這樣一個朋友。”
我的麵孔立刻紅起來。“我們之間是純潔的。”
無憂睜大眼睛說:“無邁,你仍然生活在十八世紀裏,十九世紀的王熙鳳還可以勾搭小叔子,你真太不象話。”
我沉默了一會兒,然後替無憂聯絡幾間筆莊,順便自己也添些筆墨紙硯。
無憂說:“季康是個男子漢。”
“不過數麵之緣,你怎麼知道?”
“女人對這種事感覺特別靈敏,看得出他是真正關心你。”無憂專注地說。
“介紹給你如何?”我試探著問。
無憂笑說:“瞎子也嗅得出他隻對你有興趣。”
“大家是同事而已,”我連忙分辨,“你說到什麼地方去了?”
“無邁,我真看不出你做人有什麼樂趣,老姐妹間說話還這樣當心。”無憂不以為然。
女傭擺出中式早餐,我同她說:“來吧來吧。”
她抬起筷子,“台灣女人有什麼好?”她忽然問。
“關你我什麼事?”我微笑地說:“來試試這上海油條。”
無憂唏裏呼嚕的喝粥。
門鈴響,我放下碗去開門,季康進來,“無憂,好久不見。”
無憂轉頭,“你當心點,老季,我姐夫前腳出去,你後腳進來。”
我非帶尷尬,“季康,你別理這個人。”
“她是外國作風。”季康微笑。
“你聽她的呢,哪一國都沒這種作風,叫她唬鄉巴佬去,我們可都還是在外國過過一陣子的。”
“啊,”無憂即刻擠眉弄眼的,“我們?我們是誰?”
我沉下麵孔,無憂馬上乘機改口。
她說:“今天我們不出去,在家你不怕悶?”
季康說:“我稍坐一刻就走。”
我說:“客人還沒坐穩,你就代我下逐客令。”
無憂看我一眼,不響。
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她怪我一時間又太明目張膽,把季康邀到家裏來。
男人自己管玩,老婆還得與他乖乖的,陳小山是其中佼佼者,我怎麼不知道,我猶疑起來,也覺得自己是造次了,因此精神有點恍惚。
三個人貌合神離地喝著茶,非帶暖昧。
難怪人家說男女私情景瞞不過人的眼睛,我明明與季康沒有什麼,也弄得這麼尬尷。
我放下茶杯,同他說:“我跟無憂有些體已話說,有什麼事,我們下次再談吧。”
季康大概也覺得有點壓力,趕快告辭。
他離開才十五分鍾,我一口氣還沒鬆下來,清秋齋的經紀持著貨物上門來了。
再過三分鍾,小山也跟著進來。
我看他一眼,“公司裏不忙?巴巴的回來幹什麼?”
“這是我的家呀,”他說:“不放心,回來瞧瞧。”
無憂覺得氣氛不對,不再作聲。
我不去睬他,自與經紀討價還價。
小山雙手撐在褲袋裏,冷眼看我們。
經紀說:“……這把好是好,不過是象牙扇骨,未免似白相人,不如這湘妃竹如讀書人,價錢也不貴。”
無憂無論如何隻喜那把象牙的,經紀八百玲瓏的,又迎合地說:“……也不要緊,這位小姐,你再看看這把……”
我覺得疲倦,坐下來喝茶。
小山低聲說:“剛才我的車子上來,看到季康的小轎車下去。”
“他來看我們,”我閑閑地答。
“這麼巧,我一下子不在,他就來看你?”小山冷笑。
“巧的事多得很,”我並不動氣,“我也能隨便舉幾個例子,你同你的朋友出入麗晶酒店,就不少人見過。”
“你若想離婚,趁早替我死了這條心。”他冷笑。
“你發神經!”我站起來坐到另外一張沙發上。
小山跟著過來,我忍無可忍再坐到無憂那邊去。
他連聲冷笑。
連經紀都覺得不對,抬起頭來。
“這一束毛筆都舍我留下吧,”我說:“用得不好再退還不遲,老主顧了。”
“是是是。”
我送走經紀。
無憂笑說:“收獲不淺。”
小山還是瞪著我,我更加要拉住無憂作擋箭牌。
無憂問小山:“你開什麼車?”
“保時捷。”
“關於保時捷,你有沒有聽過保羅紐曼的笑話?”
我沒有心思聽,我的眼睛看著窗外。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與小山連話都不想多說半句?
“……保羅紐曼將一輛撞毀了的保時捷送給羅拔烈幅,經過防盜設備,將破車抬到他家中客廳——”
我站起來,“來,無憂,我陪你出去看看有什麼畫展。”
無憂愕然。
我說:“難得好天氣,別浪費了。”
小山說:“無憂,現在你知道了,兩夫妻搞成這樣,並非一個人的錯。”
無憂看看我,又看看他,說:“我們不如早些到陳伯母家去吧。”她以為這是折中的法子。
“吃晚飯還差十個鍾頭,”我笑,“怎麼坐那麼久?”
“男朋友在外頭等,心如急焚?”小山冷冷說。
我“霍”地轉過頭去。他嚇一跳,退後三步。
看到他那麼如臨大敵,我不禁笑出來。
小山呆呆地看著我,我拉起無憂便走。
無憂一邊走一邊說:“你們兩夫妻真怪,看上去他又不是對你沒意思,還緊張得很呢。”
我又歎口氣,“他這人一時一樣,不能相信。”
“莫非是轉性?人家說轉性是回光返照。”
“無憂,你真是狗口長不出象牙來。”
“無邁,你仍然愛他,是不是?”她看著我。
我開出篷車,“這部車在香港一年用不到三十日。我們到郊外兜風去。”
我們的車子飛馳。
兜完整條香島道,在山頂停下來喝咖啡。
我問:“紐約的生活如何?”
“不及這裏神采。”
“你們那裏,藝術家到底多些。”我微笑,“有沒有真藝術家這回事?”
“有,”無憂說:“不過你不會見到他,梵高未死之前誰見過梵高?”
“你看這霧多妙,無憂,你應當把這般美麗景色記錄下來。”
“還有什麼霧比卡普利的霧更美妙?”她說:“姐,記不記得當年咱們姐妹倆暑假徒步走遍意大利?”
“當時年少春衫窄。”我轉過頭來。
“什麼年紀?十八、十九?”
“我微笑,總而言之,那時該肥的地方肥,該瘦的地方瘦。”我說:“麵頰上沒有一顆雀斑,半絲皺紋。”
她坐下來,忽然靜默。
女人想到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再樂觀還是惻然。至於我,因為早打了輸數,覺得一生已經完結,所有隻有麻木,說起當年的事,象與自己全部無關,那一章書是完全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