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夫妻相敬如賓(3 / 3)

“春光明媚哩。”無憂扶在攔杆上。

“可覺得寂寞?”我問。

“那當然是有的,”她說:“女人總是女人,出來之後一個人,不見得天天找到伴來陪你——這也是你不離婚的原因?”

我很坦白,“是的,我並不是個勇敢的女人,要我從頭再戀愛一次,斟介婚嫁,實在沒那個膽色。”

“他們都說第二次婚姻會比較幸福。”

“世上永遠有例外,羅連赫頓四十歲還是紅牌模特兒,但是不是每個女人四十歲都前途似錦?有時是要照一照鏡子的。”

“瞧是誰來了,季康。”無憂說。

我抬起頭,季康緩緩走過來。

無憂問:“你約他的?”

“他天天在這裏午餐,這裏近醫院。”

她拾起手袋,“我回酒店,有什麼事找我。”

我說:“耽會兒見。”

無憂點點頭,叫了街車走。

季康坐下來,“同他說了沒有?”

“我是不會離婚的,季康。”

“我真不明白你。”他無奈地說。

我看著天空,也許我還有所留戀,我要等他先開口,待他親口同我說,他要同我分手,屆時我會走得心甘情願。

“人同人的關係千絲萬縷,不是說走可走的。”

“很多女人都比你果斷。”

“也許她們的男人已逼得她們走投無路。”我笑,“我不相信這世上有果斷的女人。”

“很多女人確實先提出分手要求。”季康說:“告訴我一個理由,我就不提此事。”

“我的公公婆婆。”我說。

季康歎口氣,“我等你。”

“不必等了,象我這樣沒有味道的女人……三十歲已開始梳髻,整個人發散著消毒藥水味……”我苦笑,“你是何苦呢?三年了,你早該成家立室,旁人看在眼裏,又是我害的。”

“最近他對你如何?”

“好得很,動不動吃醋,這是他遊戲的一部份。”

“你們沒有同房吧?”

我站起來,“季康,朋友之間,說話要有個分寸。”

“我不是你的朋友,”他賭氣地說:“誰有那麼空閑,與異性做三年柏拉圖好友?我從來沒向誰隱瞞過什麼,我對你的企圖,誰不知道?”

我的麵孔激辣辣地紅起來,燒了良久,我看著山外霧的,許久還不坐下來。

“我們走吧。”

他看看表。

“無邁——”

“不要再說了,季康,不要再等了。”我轉過頭。

季康笑出來,“這對白多象文藝小說,無邁,你是怎麼搞的?”

“應該怎麼樣?”我質問:“三言兩語跳到床上去,過後無痕無恨,這是現代男女的灑脫不是?讓我活在舊小說裏好了。”我有點慍意。

他把雙手插在衣袋裏,“也許我就是愛你這一點老派——差點兒沒在襟前插枝鋼筆,或是在下腋別一條手絹。”

“我整個人是過時的,好了沒有?”我無奈地說。

“連一張麵孔都過時。現在流行租眉大眼,四方臉蛋,你卻仍然細眉畫眼,我第一眼看到你,心想:這個人怎麼做醫生?人命關天哪。”他笑。

我也笑。

季康的聲音輕起來,“於是我上了無形的鉤,三年來成為林無邁女士的不貳之臣,人家的丈夫要提刀砍我呢。”

“後悔了?”後悔倒也好。

“還沒有後悔。我有預感,他就會離開你。”

我們兩個人都沒吃中飯。

“你上哪兒去?”季康問。

“我去與無憂會合。”

我駕著車子上麗晶,甫停下車,就看見司機老張在那裏探頭探腦,心驚肉跳的樣子,可真巧。

我喝道:“老張,過來!”

老張過來,“太太,我——”

“二小姐住在這裏,你去告訴先生,我隨時需要車子,叫他給我留點神。”

“這——”

“去啊,還站在這裏?”我提高聲音。

“我一時間找不到先生。”

我忍不住冷笑,“蛇有蛇路,鼠有鼠路,你怎麼會找不到他?快去,別讓我再見到你在這裏出入。”

老張一直看著我身後,我警惕地轉頭。

一個穿紅的女人連忙轉過身子,假裝看噴水池。

不知怎地,今日我特別大膽,盯牢她看。

隻見她理了極短的頭發,象男孩子的西式頭,獨獨在後頸留了一小撮長穗,又染成紅棕色,看上去一陣妖氣,鮮紅色瓊皮衣褲,顯得盛臀峰腰,配一雙繡花高跟靴子,一百公尺外都錯不過這個人。

這便是我丈夫的情人崔露露。

我看著自己身上的淺灰色套裝與黑漆皮平跟鞋,非常自慚形穢。

我深深歎口氣。

這時候崔露露也略略轉側麵孔,象是要看我離開沒有。

濃妝的臉鮮豔欲滴,大眼黑白分明,下巴角上有幾顆小痣,更襯得皮膚白得透明。

我忽然想起無憂的問題:台灣女人有什麼好?

我無奈的同老張說:“開車回家。”

他隻得開動車子走。

我真不想讓無憂看到這一切,回到那邊又忍不住告訴父母,爸媽又忍不住擔憂,我又得費一番唇舌解釋。

我往酒店大堂走,陳小山真不識相,香港數十間酒店,他偏偏要訂這一間。

我抬起頭,正碰見他出來。

他並沒有看見我,照往日我會習慣地躲起來讓他渡過這一關,但今日被他一番賊減捉賊,忍不住要回報。

“陳小山。”

他抬起頭見是我,呆住了。

我有點痛快。“真巧,”我說:“難怪我們有緣份可以做夫妻。”

他猶疑一刻,訕笑道:“我早該想到無憂住的是這間。”

“在門口我看見老張,我同他說:偷閑不要緊,怎麼到這裏來了?咖啡十五塊一杯哩,近來誰給的小帳,這麼闊氣?所以叫他回家去了。”

小山尷尬得不得了。

但是他並沒有離去。他麵孔上有種“吵呀,跟我吵呀”的意思。

“你的禁臠在外麵等你。”

“你見過她?”小山有點意外。

這是我與小山第一次提到“她”。

“多次,”我說:“有時在置地廣場那兩道自動電梯上交叉相遇,你與她下去,我正上樓。”

“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你。”小山訝異。

“當然,我穿得灰灰白白,與牆壁有保護色,你想想,你怎麼會看得見我?”

“你為什麼不同我吵?”

“沒有力氣。”我停一停,“而且,她的確是個美麗的女人。”

小山沉默一會,才說:“你比她美多了。”

我笑:“Givemeabreak.”“真的。”他說:“隻是你太遙遠……怎麼攪的,無邁,怎麼我們又開始談話了?”

“人家在外頭等你。”

“無邁,我不是要你為我放棄工作。我隻有一個要求,請你為我告一年長假。”

“幹什麼?天天到麗晶來提你?”我笑問。

“我們至少應該要一個孩子。”

“少肉麻了,記得今天晚上在海鮮舫。”

“無邁。”

“站好久了,她的腿不酸,我的腿可軟了。”

“為什麼老趕我走?”他握住我的手。

玻璃門旁紅光一閃,我知道是崔露露進來了。

“快走,叫無憂看見,你我都有得煩。”

我匆匆轉頭。

小山叫道:“晚上有話同你說。”

我並沒有找到無憂,她出去了。

我自己在咖啡廳吃了簡單的食物,打道回府。

從頭開始,小山想從頭開始。

大滑稽了,十五年已經過去,他居然想從頭開始。怕是一時衝動。

叫他天天下班呆在家中?他會發神經。

太遲了。

回到家我上床午睡,吩咐傭人不接電話。

醒來無憂在書房等我。

她微笑說:“你很難得有午睡的享受吧。”

我說:“唔,頭痛,可見沒這個福氣。”

“陳小山來不來接我們?”

“他接崔露露還來不及呢。”

無憂說:“你們終於談到她了?”聲音中充滿訝異。

“終於,是的,這兩個字用得很好,我們終於攤牌了。多年來我逃避現實,否認有這個女人存在,現在……也不能免俗。”

“陳小山在外頭也不隻一個女人。”

“說得好,有人問我為什麼不衝上去給崔露露一個巴掌,就算她們肯排隊給我掌摑,我怕手痛,這豈是狐狸精的錯。”

“你應當跟陳小山商議。”

“今晚我會同他說。”

“真的,你真的決定了?”

“真的。”我說:“我覺得真的應當與他詳談。”

“這倒是人類的一大進步。”無憂笑道。

我說:“再拖下去,我怕吃不消。”

“可是已經浪費了這麼多三年。”

“這些日子不浪費,又用來做什麼好?陪其他的男人喝酒跳舞?多少女人離開了跟前的人,以為前途似錦,結果不是成了冷板皇後,便是遇上拆白黨。

女人有了職業,生活是不憂了,但感情生活同五十年前一般黑暗。”

“換衣服吧,快七點了。”無憂推我一下。

我挑一件較鮮色的衣服換上,難得與老人家吃一次飯,總得討他們歡喜。

老人家早已抵達,小山不在。

我並沒有在意,他這個人一向沒有時間觀念。

陳老太一直叫無憂點菜,無憂是個知情識趣、懂得製造氣氛的客人,一下子就與他們談得很熱烈。

小山仍然沒有來。

遲到半小時了。

我心中略略詫異。今日他不應遲到。任何時間遲到都不稀奇,但是今天他不應遲到。

他父親低聲問我:“要不要催一催小山?”

我靜靜地說:“他不在家裏。”

我公公馬上一麵孔的歉意,我隻好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他吩咐上菜。

一桌人吃得心不在焉,不過有無憂在這裏,氣氛還算融洽。

多年來,我也習慣陳小山的這種德性。

我悵惆地想: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要浪子回頭豈是容易的事。今夜在家見麵,我該說些什麼?還是象以前那樣,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好了。

陳老太忍不住說:“小山也太離譜了。”

“也許有要緊的事,絆住腳。”我說。

“他有什麼要緊的事!”陳老太生氣,“我不會放過他。”

不放過他,他也就是那個樣子。

清蒸龍蝦上來,我與無憂碰杯,吃了很多。

習慣了,有沒有陳小山在身邊,一樣吃得下睡得著,最近連感慨也沒有了。

一定是崔露露不讓他來吧。跟了他也三年了,是有這個資格。一個女人能有多少三年,她不能一輩子見到我,都轉過身子來避。經過今天那一役,恐怕不止我一個人要向小山攤牌。

一頓飯直到散席,小山都沒有出現。

我說:“他是不會來的了,我們走吧,入夜有點涼意。”

看看時間,晚上十點正。

兩位老人家麵麵相覷。

我不忍再說下去,吩咐司機送他們回府。

無憂說:“真掃興,陳小山太不象活,我們沒麵子等閑事,他父母可在這裏。”

我說:“他很愛他的父母,總共得他這個孩子,這不象他。”

“崔露露的魅力是沒法擋。”無憂笑。

“她是個美麗的女人,妖姬型,為愛而生。”我把頭枕在駕駛盤上。

“無邁,你太沒出息。”

“稱讚別人不等於抹煞自己,”我悠悠然,“這點自信我還是有的。”

“回家吧、讓我們好好談談,咱們姐妹的時間不多了。”

“陳小山起碼到兩點多回來,我們有的是時間。”

“今夜是攤牌的好機會。”

“嗯,讓我想想如何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