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好車子上樓,才掏出鎖匙開門,女傭已經應聲前來。
“太太!”她神色慌張,“你回來就好了。”
我問:“什麼事?”
“派出所有人在這裏等。”
我抬眼,兩個警察迎上來。
我第一個感覺是:小山醉酒與人爭風,現扣留在警局,叫我去保他出來。
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我在心中歎口氣,陪個笑臉,走過去。
“陳小山是你丈夫?”
“是。”
“陳小山下午七時半在青山路遇車禍喪生,請你跟我們回去辦手續。”
我側側頭,張大了嘴,“什麼?”
另一個警察說:“陳太太,請跟我們來認屍。”
我轉過臉去,無助的看住無憂,象是希望她同我說,這不是真的。
無憂臉色蒼白,問警察:“陳小山……死了?”
警察並沒有不耐煩,“是的。”
無憂問:“——你們,不會搞錯吧。”
警察說:“絕對不會,身份證與地址都是在死者身上找到的,請兩位跟我們來。”
我的胸口中了一記悶拳,痛得忍不住要彎下腰來,但我機械地跟無憂說:
“我跟他們去看看清楚。”
“不,我同你去。”
我們隨著警察上警車。
我如騰雲駕霧似地跟他們走進醫院,經過無數長廊,來到一間陰暗可怖的房間,推門進去,看到長桌上躺著白布遮蓋的屍體。
醫務人員將白布略略掀起一點。
是小山。
一點不錯,真是他。
還穿著今午的西裝,白色薄麻布,是那種易皺的料子,現在染上一顆紫醬色的血漬。
我呆呆地看著他半邊麵孔,很平靜的合著雙眼,不象有什麼痛苦。
我伸手觸及他的頭發。
醫務人員問:“是不是他?”
“是。”我麻木地答。
無憂在我身後狂叫起來,繼而痛哭。
“出去辦手續吧。”醫務人員說。
我還是跟著警察走。
“肇事是什麼時間?”我問道。
“晚上七點半,車子與一輛貨車迎頭而撞。”
我怔一怔,隨而問:“車上有沒有乘客?”
“他就是乘客。”
“司機是誰?”我抬起眼睛。
警察說:“是一名女子,兩人都需要消防人員鋸開車門才抬出來。”
“女的呢?”
“情況欠佳。”
我問:“在這同一間醫院裏?”
“是。”
我簽了字。
無憂顫聲地問我:“怎麼辦?我們還要通知他父母。”
“我現在就去。”
“我陪你。”
“不用了,無憂,你回酒店好好地休息,我事畢來找你。”
“無邁,我陪你去,我覺得你需要人陪。”
“不,我一個人去。”我堅持,“你請回。”
“無邁,你哭呀,你不要壓抑自己——”
我揚手,叫住一部街車。
“無憂,回酒店等我消息。”
我坐進車子,吩咐司機開往落陽道。
司機是一個年輕人,車上播放著卡式錄音帶,那首歌是夜來香:“我愛那晚風清涼——”歌女的聲音輕快而甜蜜,車窗外的晚鳳撲上我的麵孔,我整個人如在夢中。
我累得說不出話來,把頭靠在椅背上,閉上雙目。
小山的臉是那麼平靜。
七點半。他讓她開著那輛保時捷,那麼快的車,那麼放蕩的感情。
如此的浪費,一條精壯的生命,從此他離我而去,再也沒有紛爭,再也沒有長遠的等待。
我用手掩著麵孔。
“小姐,到了。”司機說。
我掏出鈔票付車資,蹣跚地上樓按鈴。
老人……可憐的老人……唯一的兒子,白頭人送黑頭人……叫我怎麼開口。
女傭來開門,“少奶奶。”充滿了驚奇。
老太太迎出來,“這麼晚,是誰?無邁?”她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呆呆地看著她。
“無邁,”她歎口氣,“我隻有這個兒子。我知道你受了委屈,我替你出氣,他一回來我馬上教訓他,你權且忍著他,當給我麵子,無邁——”
“媽。”我打斷她。
“老頭子,老頭子!”老太太揚聲,“快出來呀,無邁來了,讓小山氣得什麼似的。”
陳老先生披著晨褸出來,“怎麼小山還沒有回來?”聲音裏充滿歉意。
“爸爸、媽媽,小山汽車出事,當場喪生,我剛去醫院認屍回來。”
陳老先生一隻手剛穿進褸的袖子裏,僵在那裏,雙眼如銅鈴似瞪著我。
我頹然坐下來,這是我一生中最難捱的時刻。
陳老太搖搖晃晃地走過來,“無邁,你說說清楚,”她氣急敗壞,“你——”
她咕咚一聲栽倒在地。
我與老女傭去扶起她,陳老先生卻象泥雕木塑一般。
我低下頭,吩咐女傭去喚醫生。
陳老先生回他的書房,鎖實了門。
等醫生來到,替老太太注射完畢,她擁抱著我痛哭的時候,天已蒙蒙亮。
我沉默地拍著老太太的背脊,瞪著天空。
一種奇異的紫灰色,襯著山腳的蛋白。
我心出奇的寧靜,大學時小山把我帶出去玩,常常瘋到天一亮,猛地抬頭一瞧,天就是這種顏色。
老太太哭訴:“……我們沒有做傷陰德的事……隻得他一個兒子,他雖好玩,人並不壞……”
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結束。
老先生自書房開門出來。
“無邁。”他叫我。
他忽然衰老了,憔悴的臉刻滿皺紋,白發蓬鬆,用手扶著椅背支撐體重。
“無邁——”
“爸爸。”我過去扶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