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室內傳出一般黴味。
“芝蘭,芝蘭,是我。”
芝蘭在沙發上唔一聲。
安真走近,發覺她平躺著,神情勞累,地上有一碗喝剩的白粥。
那股黴臭味道更濃了,
“芝蘭,你生病?”
“休息兩天就好。”
安真扶起她,這時雙眼已比較習慣黑暗,看到芝蘭臉色灰敗。
“芝蘭,我同你看醫生。”
“你每次來都企圖大肆改革,不如好好陪我說說話。”安真慚愧,“是、是。”
芝蘭握住她的手,“這次我若好起來,一定爭氣做人。”
“我去衝杯茶。”
芝蘭喝了熱茶,精神似略好。
安真去洗手,看見角落一隻盤子裏有一塊血花,黴味就自那裏付出。
安真毫不猶豫,立刻動手,把那堆染血的內衣迅速洗出來晾好。
“安真,你在做什麼,過來說話呀。”
安真抹幹手,“來了。”
她蹲到芝蘭身邊,“跟我回家。”
“我已找到青年會宿舍,隨時可以搬過去。”
“不騙我?”
芝蘭微笑,“我時常騙人嗎?”
“聽伯母有無消息?”
“那邊茶幾上有幾封信。”
安真過去一看,卻是芝蘭寄到內地被退回來的信件。
“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根本沒那個地址那個人。”
“那豈非失去聯絡?”
“是,”芝蘭牽牽嘴角,“我於孑然一人了。”
“聽伯母究竟怎麼了?”
“我也許永遠不會知道。”
安真跌足。
芝蘭有意改變話題,“你的男朋友小馬呢?”
“他不是我的男友。”
“有齟齬?”
“不,”安真說實話,“我看見他都怕,那麼高大強壯,凡一動粗,真不是他對手。”
芝蘭笑,“你似乎還沒有忘記一年級時被男生在操場推跌的情形。”
安真?腆:“也許。”
“功課怎麼樣?”
“甲級。”
“是,別的事上你挺笨,不過讀書卻有天分,從來難不倒你。”
然後,芝蘭發覺了。
“安真,怎麼敢當,你竟幫我洗了髒衣服。”
“無所謂,無所謂。”
“安真,時間不早了,車伯母等你回去吃飯。”
“那我先走,明天再來。”
可是第二天有政府機關要員來參觀大學建築係,車安真及其它兩位同學陪隊講解。
隻得安真會講國語,特別辛苦,原來不停說話喉嚨會痛。
回到家,倒頭大睡,醒來時,天色已暗。
她想到纜車徑去,被車太太阻止。
“下那麼大雨,又無人陪,到什麼地方?別去了,這陣子一直往外跑。”
安真隻得留在家中做功課。
車炳榮輕輕道:“女兒算聽話。”
“仍像小孩,不知自己是女兒身。”
“待大學畢業再說。”
“屆時已經廿四歲。”
“怕什麼,至多我養她一輩子。”
“呸,你這張烏鴉嘴。”
第二天,雨晴,安真心血來潮,到書局買了一本孕婦需知,躲在課室一角讀起來。
開頭津津有味,對人類胚胎逐步成形嘖嘖稱奇,然後,讀到孕婦意外一章,她臉上變色。
她霍地一聲站起來,險些推跌了桌子。
嗬,不得了。
她對同學說:“我有急事要回家,請同教授說我缺課。”
她發瘋似趕往纜車徑。
走到一半,她已經明白事情真相,一時情急,流下淚來。
管父母怎麼想,要趕,大不了連她也趕出去,反正今日一定要把芝蘭接回家休養。
走到纜車徑,呆住。
裝修工人已把大門拆了下來,二樓已成瓦礫堆。
安真尖叫起來,握緊拳頭尖叫:“你們逼人太甚,為什麼要圍攻一個弱女,為什麼不多給她一次機會!”
眾人愕然,收過她蛋糕的那個工頭出來說話:“你的朋友昨午被送到醫院去了,是我叫的救護車。”
“哪家醫院?”
“小姐,總共隻得幾家公立醫院,你去查一查就知。”
安真如不見了真魂,她坐倒在梯間,一動不動,過半響才慢慢站起來。
這時,她反而鎮定下來。
她靜靜到各所公共醫院查探,都找不到忻芝蘭名字。
奔波到天黑,安真筋疲力盡,山頂公立醫院醫生特別開恩,讓她進去逐張病床細看。
她巡視過,並沒有芝蘭,安真悄悄落淚。
一個看護過來說:“那邊有個年輕女子,一個親友也無。”
安真過去病床一看,那女子容貌像中年人,可是,一雙潔白的手卻透露了真實年齡。
護士笑說:“李淑宛,有朋友來看你。”
那女子緩緩轉過頭來,安真看到她鼻子上搭著管子,聽到朋友二字,卻也歡喜,微微一笑。
看護說:“你們慢慢聊。”
安真知道看護深意,坐在椅子上,輕輕問:“好嗎?”
探病,無論是誰,都隻是這幾句話。
那女子點點頭,她已無力聊天。
也許,忻芝蘭的情況同她差不多,甚至更壞。
安真不由得輕輕握住她的手。
她嘴唇顫抖,想說話,安真俯身下去。
“我害怕。”
安真惻然,她安慰病人,“不要怕。”“爸媽都沒有來看我。”
“啊。”
“都不理我了。”
安真低聲說:“我不是在這裏嗎?”
“幾時我們再去看電影。”她有點高興。
“好,有幾出歌舞片精采極了。”
她點點頭,不再言語,半閉著雙眼。
安真一直坐在那裏,直到護士過來,“她已睡著,你可以走了,謝謝你的善心。”
:安真籲出一口氣,輕輕問:“病人什麼事?”
護士說得很晦隱,“手術做得不好,再轉到醫院來,己經遲了,放心,不是傳染病。”
安真沉默一會兒,“她不會複元?”
看護搖搖頭。
安真躑躅回家,她又倦又餓,更傷心不已,偏偏父親來替她開門時又說了她幾句。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鄭太太說你沒去補習,害得你母親急如熱鍋螞蟻,隻怕你有意外。”
車太太趕出來說:“得了得了。”
車先生不以為然,“你那麼怕她幹什麼?”
安真忽然發作起來,厲聲對父親說:“因為她有同情心,因為她懂得尊重人。”
車炳榮愕然,“你說什麼,這輩子從沒有人對我大聲?喝,你吃錯藥?”
車太太夾在當中,“一人少一句,一人少一句。”
車炳榮不肯罷休,“我被我養大的人責罵,這是什麼世界?”
車太太推女兒進房,安真大力關上門。
車先生猶自在門口吵:“這是我的家,我的門,住在這裏,應當有點尊重,是大學教你對生父無禮?”
“好了好了。”
車太太把他拉開,他一手甩掉老妻的手,忿忿不平。
安真在室裏再也忍不住,啕嚎大哭。
半夜,車太太進來,掩上門,“安真,你不吃東西,也該沐浴。”
安真心中淒苦,蓬頭垢麵,背著母親躺在床上。
“我都聽說了,區家律師說忻芝蘭終於搬走。”
“她乘救護車走,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安真,她不是你的責任。”
“媽媽,你的同情心到哪裏去了,一個人年紀漸大,應該充滿慈悲,為什麼你與父親心腸愈來愈硬,對旁人苦難視若無睹,當日若接芝蘭一起住,情況不至於這樣。”
這時,車太太也有點動氣,“安真,一個鄰居可以做的,我們也都做妥,你何必為一個陌生女子同父母吵鬧。”
“母親,你不明白,芝蘭即是我,我即是芝蘭,但凡女子,同一命運。”
車太太冷笑,“我聽不懂你這話,讀了兩年大學,你學問深湛,無人能明,忻芝蘭行為放蕩,當然後果自負,你一向循規蹈矩,怎麼可以與她相提並論。”
安真知道再說母親也不會明白。
老好媽媽,是上一輩子的人,克守婦道,逆來順受,接受命運安排。
安真盡最後努力,“媽,芝蘭隻犯了一個錯。”
“是呀,她行差踏錯。”
“不,她錯在沒有能力照顧自己,否則,錯了可以挽回,改過,重頭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