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提要:安真因為芝蘭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忍不住在室裏啕嚎大哭。
車太太看著女兒。
安真鎮定地說:“我這一生不會倚賴任何人,或是向任何人懇求時間、金錢及憐憫。”
車太太想說什麼,張了張嘴,又合攏。
安真說下去:“我不會像你這樣,爸對你好,叫做福氣;他對你不好,叫做晦氣。我的一生,將掌握在自己手中。”
說完,安真啪一聲關了燈。
車太太在黑暗中坐了一會,輕輕離開女兒寢室。
車炳榮氣管氣,仍然關心女兒,“她怎麼了?”
“累了,記得嗎?小時候一累就哭鬧,就是那樣。”
車先生不出聲。
“也難怪,自小玩大的小朋友。”
車先生仍然不響。
“你說,忻芝蘭會不會有事?”
車太太聽見鼻鼾聲。
車炳榮已在沙發裏盹著。
車太太仰起頭看著天花板。
差不多已經一生,她對這個男子惟命是從,服侍他飲食起居,他有退休的日子,她卻沒有,每日在家中忙得團團轉,粗細一起來,從接電話充秘書登記留言到洗熨煮、寄信、付帳、緊記親友生日、安排修理家用電器雜物,丈夫一聲問:“傷風藥放在何處”,馬上得在十秒鍾內取出交在他手中……
如果有工作能力,生活模式怕完全不同吧。
假如她經濟獨立,這四麵牆還關得住她嗎?
到底是老式女人,想到這裏,已經頭痛,思緒沒有出路,她靜靜去休息。
安真一早起來,把昨日髒衣服剝下來,自頂至踵洗刷一遍,到底年紀輕,換上新鮮白襯衫、卡其褲,又活脫是一名大學生。
她攏一攏濕發,同母親說:“媽媽,我想搬到宿舍住。”
車太太瞪著女兒,把茶杯往桌上一頓。
她說:“是,搬到宿舍,髒衣服交我洗熨,零用錢回家取,每個周末向我拎零食糕點水果,可是這樣?”
被母親拆穿了,連安真都覺得自己有點厚顏無恥。
“現在你也不過回來睡一覺,還要搬出去?住宿費又是一大筆,安真,別再任性同爸媽鬧了,將來你也為人父母,就知道辛苦。”
“我不會問你們要錢。”
車太太嗤一聲笑,懶得同女兒鬥嘴。
“畢了業,做了著名建築師,才搬到自己設計的花園洋房去吧。”
她並不如女兒所想,一點主見也無,她去忙過年瑣事。
放學,安真再到醫院去,同一名護士迎出來。
“你又來看李淑宛?”
安真點頭。
“李女士今晨已經辭世。”
安真低下頭,無限辛酸。
“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願意登記做醫院義工,許多病人需要你的關懷。”
安真吸進一口氣。
“西翼還有兒童醫院,那些孩子們更加寂寞。”
“請問,她的家人最終有無來探訪?”
看護搖搖頭。
安真低下頭,無限辛酸。
“這位好心的小姐,你可願意登記做醫院義工,許多病人需要你的關懷。”
安真吸進一口氣。
“西翼還有兒童醫院,那些孩子們更加寂寞。”
“請問,她的家人最終有無來探訪?”
看護搖搖頭。
安真一聲不響離去。
那天,收到了馬逸迅遠方來信。
“安真,我已安頓下來,這邊天氣出奇的冷,空氣清冽,我卻刻骨地想念纜車與蛋撻。在演講廳坐後排,往往訝異前座同學頭發顏色竟如此多姿多采,你如果有空可抽空來旅遊,我願意招待你,祝學業進步,身體健康。”
安真沒有回信。
她早出晚歸,變得十分沉默,不願多話。
車太太有時見女兒寢室靜寂無聲,悄悄張望,發覺安真躺在床上用耳筒聽收音機。
太靜了,父母亦擔心。
車炳榮問:“還有無提搬出去住?”
車太太搖頭。
“可有同學找她?”
“同學會有人打過電話來。”
“功課沒有退步吧?”
“獎狀都掛在房裏。”
車炳榮說:“祖宗有靈,還抱怨擔心什麼?”
“她瘦許多。”
“人長大了,去掉嬰兒肥,自然精瘦。”
“大學出名多舞會,她一次也不去。”
“太太,別自尋煩惱。”
說得也是,車太太欲言還休,終於沉默。
春假安真到纜車徑去看舊居,才踏上二樓,隔壁華南書院下課鈴嘩啦啦響起來,嚇了她一大跳。
換了電鈴,比從前更響亮,學子放學時嘈雜聲也更厲害,安真不由得微笑。
整座一號全部裝修過,外牆簇新,但仍然沒有電梯。
在梯間遇到了一個年輕人,“咦,這位小姐,你來看房子?”原來是房屋經紀,安真點頭不語。
“相請不如偶遇,我開門給你進去看看。”
那年輕經紀非常熱心,打開了二樓的大門。
安真輕輕走進二樓大廳。
間格全改過了,窗戶加大,非常光亮,廚具全新,但已經沒有海景,前麵蓋了好幾幢高樓。
安真覺得恍若隔世。
“業主本來要拆掉重建,可是經過研究——”
安真輕輕接上去:“救火車上不來。”
“是、是,又沒有地方建車房,也無電梯位,隻得裝修一下重新出租。”
安真走到牆壁麵前,抬頭看到天花板上去。
忽然之間,她把耳朵貼到牆上。
她輕輕呢喃:“如果你會說話,請告訴我,忻芝蘭去了什麼地方。”
經紀訝異問:“什麼?”
車安真歎口氣。
“這裏一共分三個單位,最適合年輕人居住,離銀行區又近,步行十分鍾可去上班,整幢租下來,分租給同事,你還有得賺呢。”
的確好生意頭腦。
“對了,風水也不錯,從前的住客都發了財。”
安真心裏說:“不不不,不是這樣的。”
“港報你知道吧,老板兼大作家簡仲騫從前就住這裏,是,小姐,你站的地方可能就是當年他寫《江南奇俠》一書之處。”
經紀繪形繪色,說得口沫橫飛,這個人對工作如此熱誠,將來一定會有出息,成長中的都會需要這種人才。
就在這個時候,安真忽然聽見銀鈴似輕笑聲;叼,不是哭泣,而是歡笑。
“聽見嗎?”她衝口而出。經紀訝異,“聽見什麼?”
安真不答,是幻覺吧。
經紀遞上名片,“怎麼樣,還喜歡嗎?”
“我需要考慮一下。”
“隨時給我電話。”
經紀鎖上門,忽然對車安真發生另一類興趣,“可有空去喝杯茶?”
安真轉過頭來,平靜地答:“我這輩子都騰不出喝茶的時間。”
那年輕經紀愕然。
她並沒有騙人,她說的屬實。
車安真以一級榮譽畢業,同年同月加入香江實業發展地產,兩年內替公司拿了三個大獎,令香江聲名鵲起,她性格低調,甚得老板歡喜。
他特地對得力夥計說:
“安真,寧靜路物業我已替你挑了甲座向海單位,你一定喜歡,年終獎金剛好付首期,是項不錯投資。”這等於把獎金加倍。
安真連忙道謝。
車太太去看過新房子,十分訝異,“安真,你竟這樣能幹了,許多男人做一輩子也賺不到這幢單位。”
安真微笑:“媽總覺得男人多雙手似的。”
“不過,我們不搬過來了,老房子舒服。”
安真點點頭。
“安真,你日做夜做,為工作仆心仆命,可也別忘記替自己找對象。”
安真不語。
“爸媽寂寞呢,渴望擁抱嬰兒,聽聽孩子嘻笑,幾時可以見外孫?”
安真蹲下來,“媽媽,兒童院有許多孩子等待關懷。”
“咄,無親無故。”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車太太不悅,“又教訓起爸媽來了。”
安真隻得陪笑。
“本來等你大了,好陪父母四處旅行,要緊的家事可以交給你,閑時同我們吃飯喝茶,還有,帶女婿外孫回來說說笑笑,誰要你成為都會最著名建築師。”
“我尚未成名。”
“盛伯伯要請你吃飯,向你請教,本市物業走向。”
“我又不是投資專家。”
“安真,記住,對象……”
安真並沒有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