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3)

她一個人搬了出來住,家具很簡單,大概隻得一張長沙發,四壁空空,髹白色。

有時間她坐在沙發上喝威士忌加冰,看電視新聞,極少應酬,也沒有親密朋友。

感情上一片空白,可是事業上三級跳。

她時時深夜還在公司鑽研工作,是第一個向老板建議引進計算機的職員。

老板出動,“你到美國去看看。”

“我想帶一個人去。”

“你說好了,我事先批準你。”

“行政部,李嘉平。”

“兩個女孩子,你不需要男同事幫忙?”

安真微笑,“不需要。”

與男同事出差,同等職位,他們都故意把女同事當秘書差來差去,最好幫他衝咖啡聽電話。

新來的營業部主任葉子梁不知就裏,趨向前說:“安真,我在紐約有熟人,在哥倫比亞大學計算機係講師,我介紹給你—”

說著一隻手無意搭到安真肩上。

老同事們全部變色,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隻聽得安真冷冷說:“請把你的手拿開。”

“啊。”葉子梁無地自容,連忙縮手。

安真低聲說:“記住,以後把手放進口袋裏。”

她轉頭離開會議室,反應如此過激,出乎意料。

葉子梁滿麵通紅。這時,有同事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他恍然大悟。

可是老板這時轉過頭來低聲說:“同事們各人有各人脾性,總得互相遷就,才能和睦相處。”

眾人見上頭如此護短,隻得唯唯諾諾。

從此以後,葉子梁及其它男同事遠遠躲著車安真,反正不知道該說什麼做什麼,不說不做最好,以免得罪紅人。李嘉平成為車安真的聯絡官,她人緣好,口齒伶俐,擅長談判、商洽、交涉,車安真重用她。

有同事好奇問她:“車安真是否極難相處?”

嘉平否認辟謠:“沒有的事,她聰敏、理智、能幹,是我見過最優秀的建築師及行政人才,天生能夠大事化小,冷靜心理,無論多大壓力都不轉嫁下屬,確是人才。”

“嘩,讚不絕口。”

“事實如此。”

“聽說……而她又這樣重用你……”

“那是人家的私事,我們管不到,對於升得快女同事,總有謠言,都是妖怪、毒物,不是坐在老板大腿上過日子,就是擅用巫術。”

同事見嘉平滴水不進,也隻得噤聲。

李嘉平希望上司重用她是因為她能幹。

一年前,她初來香江實業報到,新人,略覺彷徨,中午沒有出去吃飯,留在公司,順便聽電話,有人找車安真則師,分明是接線生給錯分機,她卻不厭其煩盡她所能地解答了那客戶的問題。

下午安真回來,找到行政部,看到了李嘉平,年輕的她一抬起頭來,安真便吃一驚,芝蘭二字差些衝口而出。

那雙大眼睛與尖下巴與忻芝蘭似一個模子裏印出來,大抵她們美人都有這個特色,但是年紀不對,芝蘭比安真還大一歲半歲,那有這樣年輕。

她輕輕問:“你是李嘉平?”

安真並沒有向行政部要人,可是從此讓嘉平負責她的戶口。

她帶嘉平到紐約,兩個人馬不停蹄收集資料,參觀人家的計算機係統,聯絡有關工程顧問,忙足一個星期。臨走之前,她放嘉平一天假,讓她去百老彙看歌劇及購物。

嘉平懇求:“車小姐,你也一起去。”

安真微笑,“我沒有興趣。”

“我已買了兩張‘耶穌基督超級明星’的黃牛票,並且托人訂了俄國茶室子,逛罷大都會博物館,就到第五街看櫥窗,你說如何?”

“嘉平你可做帶街。”

“如不滿意,你可隨即撇下我。”

節目安排得好極了,嘉平善解人意,伶俐可愛,不用上司出聲,服侍周到。下午她們坐在自然曆史博物館石級吃冰淇淋小息,嘉平說:“每次到紐約我都來看看,這座龐大的恐龍骸骨。”

安真問:“第一次來是幾歲?”

嘉平想一想:“十歲吧,父母帶我參觀完尼亞加拉大瀑布,南下紐約。”

可見出身甚好,家境不錯。

“你覺得我們這次出差,結論如何?”

李嘉平毫不猶豫地答:“公司必須計算機化。”安真點點頭,忽然她又問:“在你心目中,感情與工作,輕重如何?”

嘉平一愣,慢慢吃完手中的蛋筒,才說:“車小姐,我不妨坦白對你說,國際榮譽與如意郎君之間,我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安真回味她的話,微笑說:“祝你心想事成。”

“你呢?車小姐?”

安真答:“良緣可遇不可求。”

“你也未滿三十,還早著呢。”

“嘉平與你說話很有趣。”

“時間到了,去觀劇吧。”

路過小販檔攤,李嘉平買了好些T恤回去分贈同事,安真隻在一邊袖手旁觀,她從來不懂這些。那套吵鬧的歌劇,安真居然在彼得三次不認主的環節上盹著了。嘉平不禁好氣又好笑。這皮膚白皙,樣貌娟秀的建築師正當盛年,卻滿懷心事,事業成功隻帶來自信,卻沒有多少歡樂。

安真做夢了。她回到纜車徑二樓梯間,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大蓬裙、高跟鞋。“芝蘭。”她輕輕呼喚。

聽芝蘭轉過頭來,“安真。”

她倆緊緊擁抱。

“安真”芝蘭輕輕說:“我無家可歸。”

“你放心,芝蘭。”安真肯定地說:“我有能力,由我照顧你。”

突然驚醒,發覺劇院已曲終人散,隻餘嘉平坐在她身邊吃冰果糖。“發生什麼事?”她擦掉眼角淚水。

嘉平點頭,“你醒了。”

“人老了就會這樣,隨時睡得著。”

嘉平笑:“等你真老了,就不會提著這個老字。”

“女人幾歲算老?”“三十五吧,已經很老了。”“男人呢?”

嘉平忽然笑了,“誰理他們,自己的事還忙不過來呢。”真機靈聰明。

她倆回到酒店休息,第二天就乘飛機回去。

之後車安真仍然重用李嘉平,連私事也找她幫忙。

安真請她出來,把她帶到纜車徑一號。

嘉平意外,“哪個業主打算入這種貨?包蝕本。”

“我。”

嘉平訝異,“你?車小姐,這幢舊屋一無是處,又近學校,吵得要命。”

“我想買下來投資收租。”

“不是好選擇。”

“我童年在這裏住了十年。”

“真的。”嘉平笑,“你感情太豐富。”

“你到建築署查查,看有否前途。”

“但你已決定買它。”

安真笑,“還得看銀行願否借貸。”

嘉平也笑,“我立刻著手做。”她抬頭打量老房子,隻覺古味盎然。噫,煤氣燈下不知多少情侶在此吻別。安真說:“走吧。”嘉平依依不舍,“這種老屋最多故事。”安真輕輕說:“現在不知誰住在這裏。”

嘉平想起來,“對,車小姐,今日政府有大事宣布。”“什麼事?”

“終於通過男女同工同酬,並且,已婚女士,亦可申請房屋津貼。”

“嗬!真是大躍進。”安真不勝歡喜。

“這條規則通過之後我才知道以前是多麼不公平。”

安真不語。嘉平笑,“那些女官的姓名也奇趣,什麼王張玉珍、劉黃美嫻、區李青萍,將來不知會不會改一改。”

“別囂張,當心嫁不出去。”“是,都說我們又醜又驕傲,”嘉平笑不可仰,“就不想想他們自己又笨又無能。”在她那年紀,根本不擔心別人的看法。

車安真著手買入纜車徑。區家後人仍然不願團結,也不在乎收益,今日老三答應出售,明日老二又推翻原意,老大已經病逝,他子女又怨叔父出價太低……足足糾纏一年多,安真當一件嗜好來做,人家集郵,她為纜車徑談判。終於,區家覺得她夠誠意,態度轉變。

嘉平借到圖則,影印給安真看,“車小姐,現在是買下這幢老房子的時候了。”

“請說你的理由。”“聽講新世界想買下華南書院那塊地皮改建商場,屆時把斜坡鏟平,連纜車徑麵積會大很多。”

“啊。”“轉一轉手必有所獲,近水樓台,機不可失。”

安真不出聲,不是每宗交易都要賺錢,她想買下纜車徑不是這個意思。交易終於完成,安真始終沒見到神秘的區氏後人,他們隻派律師代表,那年輕的聶律師已是第二代為區家服務,他好奇問:“聽說車小姐你童年時住纜車徑。”

“是。”“是令尊懷念老房子嗎?”“不,是我自己。”

聶律師微笑,“幼時我曾擁有一隻會亮燈泡的搖搖,至今我還在尋找,車小姐的魄力較大。”

安真欠欠身,“你說的那種搖搖,東京銀座有小販擺賣。”她不願談私事。聶律師本想攀談幾句,可是見車安真雙臂護住前胸,麵孔略為向上,身體語言明顯表示不假以辭色,他隻得適可而止。

安真並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母,付出所有積蓄,加上欠銀行一大筆,她想他們不會讚成。擁有這所老房子叫她高興,她逐戶參觀,租客很守規矩,公眾地方維持得十分整潔,忽然之間,一隻玳瑁貓輕輕走出來,抬起圓麵孔,咪嗚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