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真輕輕說:“芝蘭,如果你要回來的話,一定認得路,這是你住過的老房子。”
這時,一個七八歲模樣的小女孩自樓梯間轉出來尋貓。安真:“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微微笑,見是陌生人,機靈地退後一步,不願回答。安真蹲下來,“你叫芝蘭。”“不。”“那麼,叫安真。”
小女孩笑,“不,我叫譚穗珊。”女孩的家長喚她:“珊珊,你同誰說話,還不回來做功課。”
新世界要在三年後才商洽收買纜車徑,可是,被車安真拒絕了。地皮麵積不夠大,發展商隻得放棄計畫,華南中學始終存在,每日上課或是放學的時間到了,鈴聲震天似響。
就這樣,歲月自指縫間流過。
現在,是卓羚住在纜車徑一號三樓。
一個偶然機會,她看英文報分類廣告,發現老房子整幢出租,她在下班時分順路一看,立刻鍾情。
那時,都會已成形,經濟剛起飛,屋價租金已經開始上漲,人心向上,生氣勃勃。
卓羚立刻決定做包租。
那一年,大批英美留學生回流發展,交通方便的公寓房子非常吃香,尤其是山上一帶,聽上去夠高貴,滿足了年輕人虛榮心,供不應求。
連經紀都說:“卓小姐好頭腦,把二樓及地下分租出去,你有得賺。”
三層樓間隔差不多,卓羚實時選擇住三樓:每天走樓梯當運動,維持身型苗條。
經紀笑,“如今時興懷舊,相形之下,新大廈的確擠擁庸俗,你就一定不喜歡。”
卓羚點點頭。
打開二樓門,卓羚忽然說:“有煤氣味。”
經紀訝異,“卓小姐,整幢房子一早改為用電,根本沒有煤氣管子。”
卓羚再縮縮鼻子,果然,煤氣味漸散。
她問:“會不會是牆壁吸收了氣味又緩緩放出來。”
經紀笑,“卓小姐講得好不有趣,那豈非連日月精華也在牆裏。”
牆壁髹白色,正是卓羚最喜歡的顏色,天花板非常高,小露台看下去是斜坡路,如有蜜友,可模仿茱麗葉那樣伏在欄杆上問他,“羅密歐呀羅密歐,你為什麼偏是羅密歐。”
卓羚愛煞這層舊樓。
她立刻簽了兩年租約。
忽然她抬起頭來,“誰?”
經紀愕然。
卓羚問他,“你可有聽到哭聲?”
幸虧是個豔陽天,否則嚇壞人,“是隔壁中學傳來的聲響吧。”
“可能是。”
卓羚簽下名字,經紀才放下心來。
“從前,是什麼人住這裏?”
“我也不知道詳細情形,不過肯定都是正當人家。”
卓羚也相信是。
她正要掩門,耳邊又聽得輕輕歎息聲。
轉頭看去,發現窗戶沒關緊,也許是風聲,她過去鎖上才去。
招租廣告發出來才三天,二樓及一樓就租出去了。
租金要多二十個巴仙,好等房客還價,可是他們一口答應,可見揀了便宜,這樣一來,卓羚隻需付極便宜象征式房租,她有點不好意思。
劉遇英先來看房子,他可以先挑。
那年輕人有點躊躇:“卓小姐,你說二樓好還是一樓好。”
“一樓廚房大,你喜歡烹飪嗎?”
他搔搔頭:“我最喜歡煮上幾味。”
卓羚笑:“那就不容錯過了,哪裏去找那樣大的廚房。”
“可是二樓的古董浴缸有四隻腳,多可愛。”
卓羚故作正經:“吃飯還是洗澡,看你的了。”
不料他的表情真的有點痛苦。
卓羚笑不可仰。
“我想帶女朋友來看看。”
“你自己決定不就得了,事事問她將來成為老婆奴。”
劉遇英覺得二房東小姐善解人意,十分投機,便速戰速決:“我選大廚房。”
卓羚說:“誰這麼有福氣,擁有一個擅烹飪的好男人。”
劉遇英臉上發亮:“不敢當不敢當。”
“請問劉先生你幹哪一行?”
“我在航空公司任職,出差時間甚多,一個星期倒有三天在空中飛來飛去,所以得勞駕你幫我看著門戶信箱。”
“沒有問題,原應守望相助。”
“卓小姐,你在什麼地方工作?”房客亦有知情權。
嗬,事情開始複雜,卓羚盡量簡潔,“我是一個設計員。”
果然,人家的好奇心來了,“設計什麼,計算機程序、服裝、抑或廣告?”
“書本封麵。”
“本市有這樣的行業?”劉遇英意外,“不是把風景圖片挪來加幾個字就行了嗎。”
卓羚笑:“出版業也開始認真了。”
“那多好,原來是位藝術家,那麼,你同我的女朋友一定談得來。”
卓羚笑問:“她也會繪畫?”
七十二行業,噫,人人都得有工作維持生計。
劉遇英十分驕傲,“她是個模特兒。”
“一定長得美。”
劉遇英立刻答:“你講得一點不錯。”
“盡快介紹我認識。”
小劉笑,“請你幫我照顧她。”
嗬,卓羚想,已經同居了。
在那個時候,同居剛剛開始流行,大膽的年輕情侶覺得是可行的生活方式,社會假裝開放,可是仍然戴著某種顏色眼鏡。
劉遇英說:“待我有積蓄置房子,馬上結婚。”
卓羚但笑不語,收下租金及按金支票。
劉遇英賣相甚佳,但感覺上資質略鈍,衣著時髦豪華,但收入有限,這類人要置業,談何容易。
當下她說:“你隨時可以搬進來。”
第二天一早,卓羚起來工作。
她把客飯廳改成工作間,寬大如乒乓球般的書桌,加一套大沙發,設備齊全,相當舒服。
累了,她衝一大杯黑咖啡喝。
抬起頭想,一個繪圖員,一個模特兒,她的男朋友是機艙服務生,噫,不知二樓的租客做什麼職業。
門鈴一響,嗬,他來了。
卓羚去打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高挑苗條年輕女子,略瘦,但秀發如雲,大眼睛、尖下巴,異常漂亮,使卓羚眼前一亮。
直覺使她立刻說:“你是小劉的女朋友。”
那女郎笑了,眼角略見細紋,十分有韻味,“不,我叫餘心一,朋友介紹我來租房子。”
“誰,誰介紹你?”
“港報的記者鍾惠顏。”
“嗬,是,請問餘小姐是否惠顏的同事?”
“不,我在隔壁華南中學教英文。”
卓羚笑了:“那豈非聽到上課鈴才出發上學未遲?”
“就是呀,所以惠顏說我該住這裏。”
“請坐,喝杯茶,你一個人住嗎?”
“是,一個人。”
都搬出來了,倒應直接自娘家搬入夫家顯得沉悶蒼白當中也需要有若幹經曆。
“我帶你下去看地方。”
門一打開,餘心一立刻走到露台,略胖的卓羚看著她修長的背影不禁自慚形穢,長腿、纖腰,真正漂亮,人又隨和,卓羚希望她會把二樓租下。
這時,餘心一轉過頭來笑:“我決定做你房客。”
卓羚鬆一口氣。
“請問一樓住什麼人?”
“一對年輕無孩子夫婦。”總不能說是兩個同居男女。
“整幢房子沒有孩子?”
卓羚也覺得遺憾,“是,也沒有寵物。”
“我有一隻玳瑁貓,你不介意吧。”
“絕不。”
“太好了,我下星期可以搬進來。”
餘心一坐下來寫支票,忽然之間抬起頭,有點不置信,可是終於問:“卓羚,你可聽見笑聲?”
這次卓羚沒聽見。
她猶豫片刻,若無其事地說:“怕是隔壁學校傳過來的聲響吧。”
“不,就貼近牆邊。”
卓羚不再出聲。餘心一放下鋼筆,走到牆壁麵前,把耳朵貼上去。
“牆外是什麼地方?”
“街道。”
“奇怪,銀鈴般笑聲似透牆傳來,這所老房子以前住過什麼人?”
卓羚據實答:“我不知道,我也是剛搬來。”
餘心一回到原來的地方,簽妥支票交給卓羚。
卓羚忽然問:“你有顧忌嗎?”
餘心一一怔。
卓羚說:“不知什麼人住過的老房子。”
餘心一笑了,“這世界已經億萬年,這塊土地數千年前不知作什麼用途,哪裏怕得了那麼多。”說得好極了。
餘心一比劉遇英還早搬來,非常簡單的家具,許多參考書,立刻有學生來探訪她,有幾個留下來補習,整幢纜車徑老房子頓時有了生氣。
劉遇英問房東:“二樓是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