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的他約有一歲大,穿得很臃腫,但是赤足,笑嘻嘻,並不愁苦,好象不會說話。”
卓羚的寒毛忽然豎起來,她也斟了一杯酒喝盡。
“每晚我都做這個夢:有人按鈴,我醒來,發覺自己仍住老房子,匆匆開門,門外便站著這個孩子。”
卓羚垂頭。
“夢的次數多了,我連他小腳底的厚繭都看清楚,他穿著棉布舊衣褲,有點髒。”
卓羚輕輕問:“是男孩?”
“是。”心一相當肯定,“他在夢中回來找我。”
“心一,過去的事無法挽回,你需釋放自己。”
“卓羚你對朋友真好。”
“我無家累,比較空閑,可以關心朋友。”
“你看,無論多麼努力,我餘生總背著這個包袱。”
卓羚無言。
心一又去斟酒,酒瓶已空,卓羚按住她,“別喝太多。”
她淒苦地笑了,“他一直沒有長大,每次開門,他總隻得一歲模樣。”
卓羚握住她的手。
那天,她們談到深夜,告辭的時候,已經叫不到街車,由葉教授送卓羚回家。
第二天卓羚決定退掉纜車徑租約,她知道以後再也不會回來,就算小住,也可以訂酒店。
她情願老房子變成一間托兒所。
再過幾天,卓羚走了。
走之前,她輕輕撫摸牆壁,整個人像大字那樣貼到白壁上,輕輕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她忽然哭了。
然後,頭也不回的到飛機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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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春池回到都會的時候,已是世紀末。
她適逢其會,遇到出乎意外的繁華景象。
離家之前,父母百般勸阻,她隻得緩緩開解中年人:“畢業已經一年,四處找過工作,起碼寄出一百封應征信,隻是沒有好結果,再擱下去,恐怕不妙,不如回流闖闖機會。”
“你住什麼地方,移民時祖屋一早售出。”
“隨便何處,我不計較,先租後買。”
連先生嗤一聲笑,“你要想在洛陽置業?少不更事!”
連太太卻說:“媽媽不放心。”
春池笑,“這是一定的事,一直到我八十歲,父母仍然掛心。”
連太太沒好氣,“我不會活到一百三十歲。”
拗不過,春池還是回來了。
在北國長大的她對南國已無記憶,一口粵語也說得生硬,可是工作像是在等著她,讀兒童心理學的她,一星期之後已正式在一間私立醫院上班,經過同事的親戚的友人介紹,也找到了歇腳處。
她住的地方,叫纜車徑一號二樓,老房子,隔壁本來有一家中學,現在已經拆卸,預備連纜車徑一起改建豪宅。
換句話說,老房子至多隻能住六個月,但是春池覺得屆時可以另外再找地方搬,年輕人才不怕麻煩。
都會的五光十色叫她目眩,人們好象永遠不言休息。耍樂的時候比工作之際更忙。
既來之則安之,起碼待見識夠了才走。
老房子三樓及一樓另外有住客,看見春池搬進來都很歡迎。
三樓住一個酒吧調酒師,染金發、戴耳環、紋身,平時隻穿一件背心,展示臂肌,他以為很特別,可是像那種標奇立異的年輕人,都會起碼有一百萬。
母親知道她有那樣的芳鄰真會嚇壞。
可是那調酒師為人卻很爽朗:“我叫李健文。”那是一個好名字,接著他看牢春池的頭發,“嘩,漆黑烏亮,漂亮之極,是哪隻牌子的染發劑?”
春池笑了,“這是中國人頭發的真色,記得嗎?”
都會中彷佛已沒有黑發中國人。
“真發那麼好看,真難得。”他放下名片,“有事隨時找我。”
他工作的地方叫珍吧。
春池有空一定會去參觀。
一樓住什麼人?夜出早歸,彷佛也幹七十二行以外的工作。“林若非是電視台的編劇,”李健文笑,“時時有一名以上大漢與她通宵開會,淩晨散會,引人遐思。”
春池駭笑。
在本家可碰不到那麼多有趣的人。
“你呢,春池,告訴我,你的工作是什麼?”
“我負責輔導患病兒童,以及與他們父母合作共度難關。”
“比我們偉大,歡迎你加入纜車徑一號大家庭。”
“可惜不久便要分手。”
“那麼,更加應當珍惜這段時光。”
“說得好。”
林若非上來問好。
她衣著時髦,麵目娟秀。
春池一見她便乖巧地說:“有這樣美麗的編劇?我還以為是女演員。”
好話人人要聽,若非微笑,“你是回流的土生兒?”
春池聽得出話裏有因,且不答,笑嘻嘻。
果然,下文來了,“你們這票人真聰明能幹,一見勢頭不對,立刻溜走,見沒事,又拿了護照,回頭看這邊不錯,找工作較易,又悄悄打回頭。什麼風水優勢都叫你們吃盡了。”
春池隻得賠笑說:“都會一向有容乃大。”
林若非籲出一口氣:“太大方了,每個國家都有保護主義,獨我們沒有。”
“所以進步迅速,風氣獨特。”
“你是心理學家,在醫院工作?”
“正是在下。”
“講什麼語言?你的中文程度甚差。”
“我會慢慢學習。”
“快要換國旗了你可知道?”
“這樣大事全世界注目。”
她咭咭笑,“屆時記得把外國護照掛在?子上做護身金牌。”
這林若非說話異常尖刻,可是不知怎地,春池卻不討厭她。
“有無男朋友?”
春池搖搖頭。
“都會什麼都好,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理想結婚對象。”
“緣分未到而已。”
林若非抱怨,“不,識字的統統長得醜,略為四整的又不識字。”
春池又駭笑。
“三個月後你便知絕望。”
春池說:“告訴我,你在電視台編哪些節目,我好欣賞。”
林若非答:“正在上演的有《翼動的心》。”
“劇名很好聽。”
“你看不懂,你不是都會人。”
“你的門戶觀念也太重了。”
“妒忌引起歧視,你們什麼都有,回流不過像趁年宵,不好看不如意,立刻就走,有什麼真心誠意。”
“你也可以移民。”
“吃什麼?”
一提到吃這種大問題,春池的興致來了,“林若非,帶我去吃大牌檔。”
“聽聽這口氣,比洋人還要洋人。”
可是她還是帶春池到處逛。
春池愛上一味叫蛋焗魚腸的粵菜,隻覺鮮味,連舌頭都幾乎吞下。
她倆又結伴往珍吧,一進門,春池嚇一跳,隻見男侍應隻穿豹皮短褲。
“這是怎麼一回事?”
若非答:“泰山,珍,你明白嗎?做的是怨女生意。”
“精采精采。”
“這裏的男客,隨時可以帶回去。”
“當真?”
“後果自負。”
春池點點頭。
“比起外國也不輸蝕吧。”
春池讚歎,“簡直過之。”
她們的鄰居李健文請兩人免費喝酒。
春池口袋裏的傳呼機響了。
她一看,“我有急事要回醫院去一趟。”
林若非聳聳肩,“真投入,比我們還忙。”
趕到兒童病房,主任區醫生出來,“連小姐,三○四號病房,拜托拜托。”
那是一個腦部患腫瘤的小病人。
一到病房外,已經聽到哭聲震天。
當然,院方可以把家長趕走,替病人注射鎮靜劑,但是,還有比較文明的選擇。
春池戴上紅色尼龍假發,在鼻子上罩一個小紅球,頓時成為一個小醜。
她敲敲門,走進病房。
年約六七歲的病童睜大了淚眼。
她輕輕走近。
“嗬,告訴小醜姊姊,你為何流淚?”
小病人如遇知己,他不住投訴:“痛,痛。”
春池把他擁在懷內,“按我的鼻子。”
那橡皮球發出嘟的一聲,小孩啊地一聲笑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