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的顏色
秋到深處,才忽然覺悟:這個世界有如此繽紛的顏色。
清早是草色的。北京的秋天來的不緊不慢,逃的卻近於倉皇。結果便是:不消幾夜風雨,間植在大城的綠意統統褪下來,似乎人們正行走在時光的鼻梁上——往上瞧望不見頭頂,往下瞥望不到腳尖。可幸的是,草色並非輕易被抽走。猶記得,夏天的草泛著油光,綠的發黑,走進去瞧或伸手去探,仿佛可見草兒間正擠滿了滑膩膩的油彩,濃到遮蔽了大地粗糙的紋理。秋天的草古人叫“衰草”,但名不副實,尤其北京的深秋,不過是化開了蒙在表麵的油光,露出幹爽的草色。這就好比風風火火、大手大腳的少年終於到了父輩的年紀,連喘息都浸潤著隱忍。
大清早出來,先是望一眼深秋的天。那種藍並非絕色,卻幹淨的惹人可憐,忍不住規勸造物主收起這樣奢侈的織料,生怕大地之蒼茫和風物之演幻配不起此等近於喑啞的寧靜。然後我會低頭看地。說也奇怪,清早起來即把當日的第一縷注目投向朗朗乾坤,除去仰望便是俯察,天地之大、品類之盛,統統猛然驅趕著昨夜燈下憂勞傷神的細碎雜念,似乎是從心上直挺挺地撕下一塊疤來。俯仰之間,便與天之藍和草之青不期而遇,尤其是我愣愣地盯著腳下,更覺得深秋的草色仿佛是從幽暗的人生之初流淌而來的泠泠泉聲,伴隨零上一二度獵獵的秋風,猛然衝散我眼瞼裏賴著不走的困倦和滲透在每一寸靈魂下的僵直。是該做些什麼的時候——這是深秋的小草為我敲響的晨鍾。
午後是黃色的。這就要以伴隨我整個生命過程的銀杏樹說起。小時候喜歡撿落葉燒火,以任何危險的行徑彰顯自己的膽色。但我總舍不得點燃小夥伴們收集來的銀杏葉,而把它們精心地分為兩份,一份用以獎勵在遊戲中表現突出的小夥伴,充當他們的金牌和勳章;一份自己留著,寧願放在家裏看它們漸漸枯萎,再依依不舍地丟掉。少年時我愛上讀散文,總在夢中懷想那些隨樹葉飄去遠方的或喜或悲的故事。銀杏樹結滿了美麗的葉子,也結滿了一樹精心裁量的少年的心,那時候我開始偷偷在心底勾畫夢想的素描,開始相信,開始堅持。後來走進大學,竟發現校園裏植滿了銀杏的婀娜,那種婀娜與影現在記憶裏的銀杏的風姿殊為不同。我看到有人從樹下漠然地溜過,有人會在雪天把腳上的泥揩在隆起的樹根上,有人會捧著GMAT和之乎者也從這一棵若無其事地移向那一棵……難道這一片迷人的金黃沒有醉到你們冰涼的清醒下?這一條回憶的尾巴也曾乖巧地搖擺在你們燈火闌珊的紙窗前?午後的陽光總是炫目,天上沒有雲,溫暖漏過銀杏樹的枝蔓點點地暈開在我的麵頰和雙肩。人生是一場嘈雜的會演,總教人從無邊的喜樂中打撈上幾朵悲劇的浮萍。
夜晚是白色的。它真的是白色的。校園裏行走,總會碰上飽食終日、又無以用心的流浪貓,它們的過剩營養本於它們過剩的自由。我雖不讚成,但樂於欣賞這種毫無章法的自由自在。貓在四四方方的校園裏隨意遊蕩,一年四季,無人、更無事叨擾。深秋的寒風偶爾會吹皺它們的瀟灑,我多想為它們提供一處懷抱,又多麼希望這樣溫暖的懷抱裹緊的不過是天底下最淡泊、最幹淨的因緣。有時也會看月亮,隻是白月光並不像流浪貓那樣可以笨笨地澄清這世上最簡單的浪漫。路燈也會為黑夜之白增添一分熱鬧,隻是北京的深秋過於蒼涼,很少有人把這種夜白和貓、月亮想到一起。
這個世界從不因顏色之單調而歸於寂然,也不因顏色之繽紛而增添多少累贅。我們都無差別地穿梭於時光的交織中,都在享受,也都曾承受。終於我們老了,累了,然後死了,卻把人生最單純的快樂歸於我們當初的“記得”和“愛著”。人啊人,不懂人——除非我們對完整的自己保持一貫的忠誠。
2010年1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