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陵歌舞(2 / 3)

樂之揚呆了一下,轉眼看去,牆頭空空蕩蕩,沒有了張天意的影子。

兩個少年仿佛做了一場噩夢,對望一眼,雙雙順著樹幹滑落。這一條巷子毗鄰秦淮,少有人來,兩人剛一落地,就發足狂奔。跑到河邊,回頭望去,巷子裏火光閃動,人聲喧嘩,約摸有人看見趙世雄自巷子裏衝出,跑過來一瞧究竟。兩人的心子怦怦狂跳,剛才如果慢了少許,一定叫人逮個正著。

河風悠悠吹來,兩人回想剛才的見聞,均是渾身發冷。江小流顫聲說:“樂、樂之揚,接下來怎麼辦?”樂之揚苦笑道:“還能怎麼樣?各回各家!”江小流哆嗉道:“死了、死了好多人……”樂之揚說:“那又怎麼樣?你抓得住凶手麼?”

“呸!"江小流麵有怒氣,“捉凶手,那不是送死嗎?那兩個人,不,那兩個根本是妖怪。晦氣,晦氣,老子今天太歲照命,居然遇上了妖怪!樂之揚,以後有人間起來,就說老子在懸河樓聽書,壓根兒沒來看過戲。”

樂之揚笑笑,掉頭就走,走了十來步,取出笛子,嗚嗚咽咽地吹了起來。笛聲曼妙飛揚,仿佛幹百柔絲在江小流的耳邊撩撥,腳邊的河水靜靜流淌,在笛聲之中越發沉寂。波心一輪小月,仿佛魚龍吐珠,—艘畫肪從旁經過,蘭槳擊破月色,蕩起一片清光。

樂之揚家在秦淮下遊,地處京城郊外,一路走去,身後燈火漸少,前路越來越黑,剛剛轉過—處牆角,一隻大手忽地從旁伸來,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

樂之揚隻覺氣緊,不由得連打帶踢,可是那隻手強壯有力,說什麼也掙脫不開。他不由自主,隨著那人步步後退,脫出燈火映照.進入了一條漆黑的小巷。

樂之揚隻覺脖子也快要斷了,忙亂間,他摸到長笛,反手戳向那人,不料大手忽地鬆開,對方後退兩步.沉沉坐在地上。

樂之揚一得自由,拔腿就跑,跑了幾步,但覺無人追來,忍不住回頭望去,但見牆角裏蜷縮一條黑影,呼哧呼哧地大喘粗氣。

“呀!”樂之揚衝口叫道,“是你?”

那入揚起臉來,血肉模糊,慘白的月光下,半張臉不知所蹤,耳朵連著皮肉來回晃蕩。

“你認得我?"趙世雄嗓音嘶啞,眼裏透出一絲疑惑。

“我……”樂之揚呆了一下,心想戲園子的事情萬不能說,於是答道,“我見過你唱戲!”。

“唱戲?”趙世雄嗬嗬慘笑兩聲,低頭歎道.“不錯。我這一輩子都在唱戲……”說到這兒,忽又抬起頭來,盯著樂之揚淡淡說道,“小家夥,你剛剛可以逃走的,怎麼又回來啦?"

樂之揚道:“你傷得很重……"趙世雄冷哼一聲,說道:“我是活不長了,可惜心事未了,實在有些遺憾。"

“什麼事?"樂之揚話一出口,便暗暗惱恨自己,眼前這人心腸歹毒,根本不值得憐憫,可是不知怎的.看他遍體鱗傷,心裏又覺有些難過。

趙世雄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我化名不少,不說也罷,本名隻有—個,名叫趙應龍,做過張士誠的大將,後來又將他賣了,幫助朱元璋破了平江(按,今蘇州),還殺了他的大兒子張天賜。唉,那小子性子太倔,倘若痛痛快快地交出那一樣東西,我也不必砍他那麼多刀了……”

樂之揚心頭怒起,幾次想要開口嗬斥,可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隻聽趙世雄接掌哆道:“許多入以為,我背叛張士誠.為的是加官進爵,可他們小瞧人了,別說朱元璋的官兒不好做,就算他真的封我爵位,我也沒有多少興趣。,,

樂之揚見他大言不慚,沒好氣道:“那你對什麼有興趣?”趙世雄笑了笑,一字字說道:“武功!”樂之揚—愣:“武功?”

‘不錯”趙世雄長吐~口氣,“這世上有人要財寶,有人要權勢,至於我,要的是天下無敵的武功!”一……。

“天下無敵?”樂之揚越發奇怪,“那有什麼好的?”

趙世雄搖搖頭道:“你無怨無仇,當然沒什麼好的,但若你有一個大仇人,武功天下罕有,要報仇,除了武功高過他,實在沒有別的法子!”

說道這兒,他沉默下來抬起頭.呆呆看了一會兒天,長歎一口氣,悠悠說道:“我本事泰州虎威鏢局的鏢師,家父趙師彥是鏢局裏的鏢頭。一口斬風刀遠近聞名,生平護鏢從無閃失。家父母生了三男一女,我排行第二,在我十八歲的時候,這天下已經亂了,道上越發的不太平。

“那一年,家父帶著我押送一批紅貨前往平江.剛出泰州不遠,忽然有人攔道。一開始,家父隻當是劫鏢的蟊賊,拿出幾兩銀子,打發他們讓路,誰知領頭的劫匪接過銀子,就地一扔,笑著說:‘打發叫花子麼?趙師彥,我知道你親自出馬,押送的東西一定非比尋常,我近來手頭緊,你行個好,分我一半紅貨,我拍馬就走,決不與你為難!’這匪首明知家父的來曆,一出口還要一半的紅貨,家父有些吃驚,詢問他的來曆,那人隻是笑而不答。有鏢師不忿,上前挑戰,卻敵不過他的快劍,兩個照麵傷了兩人。我瞧得憤怒,正想上前,但被父親攔住,說道:‘足下好劍法,可惜招式眼生。趙某刀下不斬無名之輩,你報上名來吧!’那人笑道:‘我攔道打劫,也是形勢所迫,說出名字,有辱師門。久聞‘斬風刀’之名,一刀既出,斬風斷雲,鄙人仰慕已久,今日正好一並討教!’

“家父看他劍法精妙、談吐不俗,分明不是尋常的劫匪,於是抽刀出鞘,說道:‘些微薄名,不足掛齒,足下劍法高明,區區很是佩服,可你傷了我的鏢師,可不能這樣算了!’說完兩人動上了手。那人劍法雖快,卻不夠老辣,不過二十招,他的左幔、右臂各中了家父一刀,長劍也落在地上。我一邊瞧著,本當家父下一刀必要取他斃命,誰知家父向後跳開,說道:‘你傷了我兩名手下,我也砍了你兩刀,你我兩方扯直,大夥兒各走各的!’那人盯著家父,古怪一笑,說道:‘趙師彥,你不殺我,將來可別後悔!’家父慨然答道:‘趙某正道直行,從不後悔!’那人哈哈大笑,說道:‘好個正道直行,趙師彥,這兩刀我記下了!’說完扯下腰帶,丟在地上,一瘸一跛地帶人走了。

“我看得著急,埋怨父親說:‘這人如此張狂,為何不一刀殺了他?’家父搖頭說:‘他的劍法十分高明,隻是學藝未精,方才敗於我手。這個人來曆不凡,我殺了他不難,若是惹出他的後台,隻怕不易對付!應龍啊,你千萬要記住,咱們走鏢的人,頭一個字是忍,第二個字才是武,若是遇匪殺匪、遇寇殺寇,這天下的匪寇你殺得完嗎?’我無話可說,又見地上那條腰帶,一時好奇,撿了起來,隻見腰帶上繡了一隻小小的銀色鼉龍,於是拿給父親。他看了一眼,忽然臉色大變,不待其他人看見,一把揣進懷裏,招呼鏢師們趕路。

“一路上,家父十分沉默,我見他心事重重,幾次詢問,他總是找話岔開。不久到了平江,交割了貨物,這天下午,家父將我叫到麵前說:‘我方才又接了兩筆生意,一筆去揚州,另一筆是走遠鏢,前往江西九江。我琢磨過了,這兩批貨都很緊要,常言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我不放心交給別人,應龍啊,你年紀雖小,但已得了我的真傳,故而我想讓你獨當一麵。你看,揚州、九江,你走哪一路?’

“我聽了這話,欣喜若狂,我隨家父走過幾趟鏢,可是從未獨當一麵,大丈夫任職以難,若要走鏢,當然越遠越好,於是慨然回答:‘我去九江!’家父點頭說:‘有誌氣!不愧是我趙家的兒郎。’說完捧出一個匣子。這匣子楠木嵌玉,人手甚沉,我猜想裏麵不是金珠寶玉,就是貴重古董,一時捧著匣子,歡喜得渾身發抖。父親拍了拍我肩,說道:‘這匣子五月初八必須送到,收貨人是九江北大街吉祥寶行的陳井生陳老爺,你可記住了?’我心念幾遍,牢牢記住,父親又說:‘你頭一次保鏢,我把幾個心腹鏢師派給你,他們都是老江湖,一路上你要多多請教!’我滿心歡喜,隻想立馬出發,答應一聲,轉身就走。出門的時候,我回頭看了父親—瑁艮,忽見他呆呆地望著我,眼裏閃動點點淚光……”

說到這兒,趙世雄抬起頭來,獨眼凝注夜空,透出一絲茫然。樂之揚忍不住問道:“令尊為什麼難過?”趙世雄沉默一下,輕聲說道:“我當時隻顧高興,見了家父神色,也沒仔細思量,隻當他年老心軟,感傷離別。

那一路鏢又十分緊迫,我不敢虛耗時日,故而星夜出發。那時饑疫橫行,盜賊蜂起,鏢車一路上遭遇了不少坎坷,好在我的刀法小有所成,幫手的鏢師又十分得力,五月初六下午,終於趕到九江,誰知到了地麵上一問,隻叫一聲苦,不知高低!”

“怎麼?”樂之揚忙問,“有人劫鏢嗎?”

“不是!”趙世雄搖了搖頭,“九江有一條北大街沒錯,可是街上卻沒有吉祥寶行,更無一個陳井生陳老爺!”樂之揚說:“令尊大概記錯了。”趙世雄歎道:“他沒記錯,他隻是說了謊!”

樂之揚更加糊塗:“他幹嗎說謊?”趙世雄道:“我也納悶,家父一向行事方正,怎麼會開這樣的玩笑?又想起臨走前他的樣子,我的心中越發不安。這時有鏢師說道,既無收貨之人,那麼不妨看一看押送的貨物。這一語點醒了我,我打開匣子一看,裏麵齊整整全是銀錠金條,金銀之上,還有一封家父的親筆書信!我心下奇怪,拆開信封一瞧,幾乎昏死過去。”

“上麵寫了什麼?”樂之揚問道。

趙世雄吐一口氣,苦笑道:“家父信中說,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他也許已經死了。當日在泰州城外劫道的是泰州鹽幫的鹽梟,那一枚銀色鼉龍,正是他們的標記。鹽幫本身不足為懼,背後的勢力非同小可,相傳鹽幫的主腦均是出身東島……”

“東島?”樂之揚疑惑道,“那是什麼東西?”

趙世雄歎了口氣,苦笑說:“這名字如今說來陌生,三十年前,卻是如雷貫耳。當年起事反元的韓山童、徐壽輝、彭瑩玉均是出身東島,他們以紅巾纏頭,也是沿襲了‘紅帶軍’的遺風。紅帶軍本是當年雲殊雲大俠創立(按,事見拙作《昆侖》),他本是宋朝大將,於宋滅元興之際起事抗元,屢克強敵,威震華夏,後來用兵失利,被元軍圍困在浙江雁蕩山,苦戰不屈,壯烈殉國。東島弟子秉承他的遺誌,一直以驅逐韃虜為己任,但因為勢單力薄,故而廣收弟子。可惜弟子一多,難免良莠不齊,我上麵說到的三位,韓、徐、彭光明磊落,都是一代豪傑,可惜不善於爭權奪利,結果都死在了東島的敗類手裏。後來與朱元璋爭奪天下的幾個,陳友諒、張±誠、方國珍、明玉珍,雖說也是東島弟子,但個個陰險歹毒、好殺無度,當時的島王雲燦又為人糊塗,是非不明,偏聽偏信,為一群敗類裹挾,禍害蒼生,流毒不淺,幾乎兒毀了東島的基業。”

趙世雄回想當年群雄逐鹿的情形,心潮起伏難平,沉默良久,才說道:“這些事說來話長,暫且不提。泰州鹽幫本是一群私鹽販子,不知何故攀上了東島,登時耀武揚威,不可一世,揚州、泰州一帶,可說臭名遠播,隻因勢力龐大,盲府也不敢深究。東島的標記是金鼉龍,鹽幫身為分舵,便以銀鼉龍為號。那時鹽幫為惡,大多與私鹽買賣有關,從無劫鏢之事。照我猜想,昕以攔截鏢車,必是幫中人做了賠本的買賣,對上峰無法交差,故而出此下策。誰知家父不識相,他們劫鏢不成,铩羽而歸。這一幫人氣量狹小、睚眥必報,曾因為一筆欠債,殺光了對手滿門。以家父的武功,鹽幫高手未必能勝,可是東島高手一來,鏢局絕無幸理。家父看到了銀鼉龍的標記,自知難逃劫數,故而預作安排,以走鏢為名,將我遠遠騙走,以免鹽幫斬草除根。他知道我一向心氣高傲,兩鏢之中必選九江,等我到了九江,發覺不妙,趕回泰州也來不及了。他在書信上還說,隨我同來的鏢師,多年來跟隨自己出生入死,不應受他牽連,命我將匣子裏的金銀分給眾人,大家各奔東兩,千萬不可再回泰州!

“看完書信,大夥兒無不悲憤,個個放聲痛哭,都要趕回泰州,與家父同存同亡。倒是我最先清醒過來,暗想敵人勢大,這些鏢師武功有限,去了也是白白送死,於是喝止眾人,分了金銀,將他們遣散,而後一人一刀潛回泰州。誰知入城一探,當真五雷轟頂,不但家父遭難,鏢局中人也全都一夜而亡,鏢局的房屋被一把火燒成了白地,就連遠嫁揚州的家姐也沒能幸免,姐夫一家十二口,無論男女老少,全都死於非命……”

說到這兒,趙世雄一陣喘息,雄壯的身軀縮成一團,身上創口進裂,鮮血流得滿地。樂之揚望著這個漢子,想到他的血海深仇,心中不勝冷憫,忍不住說道:“你傷得太重,我帶你去看大夫…··”說完伸手去扶,不防趙世雄出手如電,狠—寸巴扣住他的手腕。

樂之揚手腕欲裂,痛得幾乎昏厥。這時間,趙世雄眼裏的凶光忽又暗淡,鬆開他的手,苦笑說:“我失血太多,髒腑也受了重傷,華佗再世也救不了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一段往事在我心底埋藏多年,若不說出,死不瞑目。小兄弟,你是個好人,好人做到底,聽我把話說完!”

樂之揚無可奈何,隻好點頭。趙世雄喘息一會兒,接著說道:“我當時憤怒發狂,隻想報仇雪恨,於是蒙麵更衣,潛入鹽幫總堂,暗殺了兩個鹽幫首領。鹽幫又驚又怒,派出爪牙滿城搜捕,更有兩名東島高手趕來,我與之交手,幾乎喪命,負傷逃入深山,得一位高僧收留,調養了數月方才痊愈。可是等我出山,紅巾軍已在中原起事,南方義軍也紛紛響應,鹽幫搖身一變,成了一支義軍,趕走了大元的官吏,霸占了泰州、揚帥『。

“仇人越來越強,報仇的事也越發渺茫,其時天下火乩,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我混在難民中間,渾渾噩噩過了數月。這一日,來到高郵城外,忽聽有人叫嚷:‘張土誠張大帥來了!’跟著就聽號角開道,行來一支人馬。這些日子,我也久聞張士誠的大名,聽說他神威了得,屢敗元軍,於是抬眼望去。但見領頭一人金盔銀甲,跨了一乘白馬,望見城外百姓,笑嘻嘻抱拳行禮。看清此人容貌,我幾乎氣炸了肺。這廝不是別人,正是當日劫鏢的匪首,隻怪家父一念之仁,沒有將他一刀砍死。現如今,這狗賊沐猴而冠,居然做了江淮義軍的首領。我當時氣憤填膺,,手已按上了刀柄,可是目光所及,忽又看見張士誠身後的兩名騎馬老者。這兩人均是東島高手,向日打傷我的也是他們。我見這情形,知道殺不了張士誠,隻好暫時隱忍下來。

“當天晚上,我反複思索報仇之計,想來想去,想起了家父說過的一句話:‘我們走鏢的人,頭一個字是忍,第二個字才是武。’如今憑武力無法報仇,那麼隻有在這‘忍’字上下工夫。當年越王勾踐舍身為奴,侍奉吳王夫差,而後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終於吞並吳國,報仇雪恥。麵對如此強敵,我卻隻想一朝報仇,豈非不自量力。想到這兒,我豁然開朗,第二天賣了祖傳的寶刀,打造了一口八十一斤的大關刀,化名趙世雄,投入張士誠麾下,從小卒做起,衝鋒陷陣,屢建奇功。過了一年有餘,‘快哉刀’之名傳開,引起了張士誠的注意,那時我容貌有變,使的又不是祖傳的單刀,張士誠非但沒有認出我來,反而給我加官進爵。也是天意昭昭,到後來,他鬼迷心竅,居然把我視為心腹,讓我做了他帳下親軍的統領。”

樂之揚忍不住說道:“你刺殺他了嗎?”

“沒有!”趙世雄搖頭說,“那時我要殺他,真是易如反掌,但殺了他一個,其他的鹽幫頭子又可以取而代之。況且我的仇人,不止是鹽幫,還有東島,要想真正報仇,隻有讓張士誠家破國亡。即便如此,也不過毀了泰州鹽幫,後麵的東。島仍是毫發無傷。存了這個念頭,我繼續隱忍待機,就在這個時候,來了一個天賜的機會。”

“什麼機會?”樂之揚好奇問道。

趙世雄自得一笑,說道:“張士誠在高郵擊退元軍以後,隱隱然已是南方義軍的共主。誌得意滿,乘勝攻占了平江,此人饒有權謀,可惜胸無大誌,不知聽了誰的鬼話,居然打算定都平江。平江府水道縱橫,步騎木易展開,敵方水軍一到,可說無險可據。自古除了吳王夫差,從無一朝一代定都於此,夫差敗亡之君,根本不足取法。我以勾踐自許,心懷破吳之誌,明知此舉欠妥,可也並不點破。沒過多久,張士誠在平江自稱吳王,就在他稱王的第二天,來了一個年輕道士,神色倨傲,開口要見吳王張士誠。

“我身為禁衛統領,見他言辭無禮,本想將他轟走,不料那人拿出一封信說:‘你把這封信交給吳王,他看了信,必會見我!’我見他自信滿滿,心下奇怪,於是讓人看住道士,自己持信入宮,到了僻靜處,偷偷拆信觀看……”

“糟了!”樂之揚叫道,“信封一破,張士誠不就發現了嗎?”

趙世雄搖頭道:“我為複仇之計,但凡緊要書信,均要——過目,所以自有一套法子,既讓信封不毀,又可看見書信。當時我拆信一瞧,裏麵隻有一張信紙,上麵寫了四個字:靈道石魚!”

“靈道石魚?”樂之揚心生疑惑,“那是什麼?”

趙世雄慢吞吞說道:“當時我也不知這四字的意思,於是原樣封好,交給了張士誠,誰知他展信一看,先是吃驚,繼而喜透眉梢。我在一旁瞧見,心中十分納悶,此人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為何見了這四個字,偏偏驚喜流露?張士誠看了又看,鄭重收信入懷,命我召那道士。見了道士,又破天荒將我遣開,過了好一陣子,方才遣出道士,喚我入內,張口就問:‘世雄,我待你如何?’我說:‘陛下待我勝似父母,小將死一百次也報答不了。’我為報仇,刻意吹捧拍馬,可是張士誠聽了十分入耳,他說:‘世雄,你代我做一件事,這件事你知我知,不可讓第三人知道!’我說:‘陛下但有差遣,小將在所不辭。’張士誠說:‘那道士你也見過了,今天夜裏,你帶兵跟他一起去城外虎丘的‘玄天觀’,給我取一樣東西回來。事成之後,殺光所有道士,連帶門外那個,一個也不要留下!’我忍不住問道:‘要取的東西是什麼樣子?’張士誠遲疑一下,小聲說:‘是何模樣,我也不知,門外的道士一定知道。切記,事後殺人滅口,道士一個不留!”’

樂之揚怒道:“這個張士誠,還真不是東西!”

趙世雄說:“成大事者不拘小節。若非心狠手辣,他一個私鹽販子,又憑什麼脫穎而出、裂土稱王?說起來,這類事情,我也替他幹過不少,唯獨這件事情最為蹊蹺。我帶著道士兵馬,趁夜直奔虎丘,將玄天觀團團圍住。小道士見了玄天觀的觀主,張口就要他交出‘靈道石魚’。那觀主道號映真,看上去謙和有禮,是個有道之人,他見這情形,自知無法抗拒,於是捧出一個紅木匣子,對我說道:‘劣徒利欲熏心,泄露本觀秘密,真是可歎可恨。但這東西不過是前代高人的遺物,吳王就算得到,也無實際用處。為這無用之物傷生害命,智者不為,還望將軍得到此物,不要再與本觀為難。’

“映真道人說這話時,神氣哀切憂傷,足見他洞悉世情,明白來者不善。我拿到盒子,展開一看,裏麵放了一隻魚形石雕,看模樣並無出奇之處,為了此物殺光道士,未免小題大做。但那時我大仇未報,不便違抗王命,就問小道士:‘就是這個嗎?’小道士眉開眼笑,連說:‘對,對…··’話沒說完,我大刀一揮,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樂之揚聽到這兒,忍不住脫口輕呼,趙世雄看他一眼,歎道:“接下來就是殺人放火,觀裏一百多名道士,幾乎沒有走脫一個。隻有映真道人武功不弱,奮力殺出重圍。我故意遣開將士,親自追趕,趕到虎跑泉邊,老道身受重傷,不支昏倒。我見四周無人,將他藏在一個隱秘處所,自己返回王宮交差。交納石魚以後,張士誠又千萬叮囑,命我不得泄露此事。我假意答應,事後悄悄離開王宮,找到映真道人藏身之地。趕到之時,老道已經醒了。我問他石魚來曆,他起初神氣冷淡,絕口不答,後來我無奈之下,隻好說出與張士誠的仇恨。他默默聽我說完,半晌才說:‘令尊師彥公與我有一麵之緣,他的慘事我也有所耳聞,足下如果沒有說謊,你為家人報仇,含恨忍辱,真有上古俠士之風。也罷,你立一個誓,將來時機來到,殺了張士誠,為本觀道士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