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陵歌舞(3 / 3)

“我聽了這話,跪地立下毒誓。映真這才說道:‘這隻靈道石魚,源自宋朝初年。那時東島還未創立,島上始祖釋印神,出身佛門,後來還俗。他一身武功兼有佛道兩家之長,加上天分奇高,不到四十歲就創出了‘蜇龍眠’與‘無相神針’兩大奇功,打遍天下,全無敵手。釋印神誌得意驕,在家門前立下一塊石碑,上麵寫道:‘天下第一人,世間無雙道’。”

樂之揚脫口而出:“這人好大的口氣。”

“他口氣雖大,但武功實在厲害,當時武林之中沒人敢說一個不字。過了一年有餘,釋府門前來了一個道人,他對著石碑看了又看,忽地伸出手指,在一字下麵添了一橫,又將‘雙’字輕輕抹去,改成了一個‘足’字,這麼一來,就變成了‘天下第二人,世間無足道’,意思全變,大有嘲諷之意……”

“隻用手麼?”樂之揚倒吸一口冷氣,失聲叫道,“這不可能!”

趙世雄笑道:“你年紀還小,有所不知,這世上奇人異士本多,於常人而言,空手刻石,似無可能,但據我所知,當今之世,就有兩三位高人可以辦到。道人刻字之時,釋印神並不在家,但他家裏人個個識貨,看見道人的手段,自知不是敵手,便問道人來曆。道人自稱靈道人,雲遊至此,在附近的‘乘黃觀’借住三日,三日之內,釋印神如能趕回,可來乘黃觀和他一會。

“道人說完以後,揚長而去。釋印神收到飛鴿傳書,晝夜兼程,終於在三日之前趕到乘黃觀赴約。他還沒進大門,一個道童迎上來說道:‘靈道長托我帶話,他說:‘神人無功,聖人無名,貧道不敢自詡神聖,膽身為出家之人,不願揚名立萬。所以辟出一間靜室,隻容釋先生與貧道兩人證道。今日無論勝負高低,雙方均是不必聲張。釋先生如果答應,便請人室一敘,如不然,還請掉頭回去!’

“釋印神聽了這話,當即答應。許多江湖中人來瞧熱鬧,聽了這話,大失所望,隻好守在外麵,目送釋印神走入靜室。本想兩人交手,必然驚天動地,誰知聽了半天,靜室中寂無聲息。足足過了半個時辰。釋印神方才走出門外,他神氣淡漠,不見喜怒,也不瞧上眾人一眼,徑直走回家中,閉門不出。在場的武人紛紛猜想兩人誰勝誰負,可是誰也猜不出個所以然來。到了第二天,有人突然發現,釋府門前的石碑變成了一堆碎石,府內人去樓空,釋家上下數十口,全都不知去向。從那以後,釋印神絕跡武林,江湖上再也聽不到他的消息,直到數十年以後,江湖中人才知道,釋家離開中土,遠走海外,去了東海的靈鼇島。”

“釋印神輸了嗎?”樂之揚忍不住問道。

“說不清!”趙世雄輕輕搖頭,“隻因兩人有言在先,所以這一戰的勝負,成了一件武林懸案。那日以後,釋印神遠走海外,靈道人也銷聲匿跡,直到百年之後,有人在王屋山的石洞裏無意中發現了他的遺蛻,遺蛻旁邊擱著一隻石魚,地上以指力刻下兩行大字:‘囊括天地之寶,希夷微妙之道’。靈道石魚出世以後,惹起了一陣腥風血雨,可是得到石魚的人,從無一人能夠勘破石魚的秘密,它與‘純陽鐵盒’(按,見拙作《昆侖》)並稱玄門兩大秘寶。後來幾經輾轉,此物不知所蹤,直到玄天觀出了叛徒,想借此物升官發財,靈道石魚方才再度出世……”

說到這兒,趙世雄連聲喘息,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說道:“當時我聽了這一席話,心中喜極欲狂。‘仙蝟功’之強天下皆知,釋印神之後,東島練成此功的高手也不過一人而已。靈道人如果勝得了釋印神,那麼,他的武功當在‘仙蝟功’之上,我若練成了他的武功,必能與東島高手一爭長短。想到這兒,我盯著映真道人一言不發。老道慘然一笑,說道:‘我知道你的念頭,我活在世上,難免泄露你的秘密,趙老弟,記住你的誓言,為本觀的弟子報仇!’說完奮力掙起,一頭碰死在了一塊巨石上麵。”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中淒慘,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隻聽趙世雄接著說道:“我掩埋了映真的屍體,匆匆趕回王宮,一路上猜想,張士誠身為東島弟子,當然知道靈道石魚的來曆。他讓我來取石魚,又不願外人知道,其中的居心,無非是想練成靈道人的武功,一舉擺脫東島的轄製。而他的心腹之中,隻有我與東島無關。換在以往,我一定泄露消息,挑唆兩方廝殺一場,但為了得到石魚,我再一次隱忍不發。可是得到石魚之後,張士誠收藏甚秘,我幾次潛入他的內室,均未發現石魚的蹤跡。

“此後又過了幾年,朱元璋天縱神武,陸續掃滅群雄,打敗陳友諒以後,又向張士誠用兵。張士誠連戰連敗,不久平江被圍,陷人了絕境。城破之前,他將家眷趕到齊雲樓上,親手點火,將妻妾兒女統統燒死。哼,這一套把戲,他瞞得了別人,卻瞞不了我,他燒死的多是女眷,兩個兒子張天賜和張天意根本不在其間。張士誠不願斷了香火,找了兩個替死鬼充數,燒得麵目全非,暗地裏卻把兒子藏在民間,等到戰事平息,伺機逃出平江。平江城破之後,我搜遍王宮,不見‘靈道石魚’,心想張士誠將石魚視為至寶,城破之際,必然交給兒子帶走。於是我找到兩人的藏身之所,卻隻見到了張天賜。後來才知道,張天意也在屋內,就藏在一邊的大水缸裏。可惜時間緊迫,我沒有仔細搜索,隻向張天賜逼問石魚的下落。那小子抵死不說,我隻好一刀一刀地剮了他,割到二十一刀的時候,他受苦不住.終幹日十露了真情。我得到石魚之後,殺了張天賜滅口……”

樂之揚聽到這兒,心中不勝厭惡,重重冷哼一聲。趙世雄看他—眼,淡淡說道:“我本以為這件事無人知曉,但世上無不透風的牆,石魚的事還是傳到了朱元璋的耳朵裏。那時我也十分不解,如今猜想,這消息必是張天意傳出去的。朱元璋要我交出石魚,我隻好連夜逃走。朱元璋滿天下抓我,可他萬料不到,我膽大包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唱戲。嗬,我唱了二十年的關公,今夜之前,並無一人知道我的底細。”

說到得意之處,趙世雄嗬嗬直笑,笑了兩聲,突然一陣氣緊,拚命咳嗽起來。

樂之揚問道:“張土誠呢,這一次你殺了他麼?”

“沒有!”趙世雄麵露獰笑,臉上血肉擠成一團,看上去十分可怖,“我忍了十多年,一刀殺了他,豈不太過便宜。他當時窮途末路,想要上吊自盡,但他越是想死,我越不讓他如願,我砍斷了白綾,將他生擒活捉,交到了朱元璋的手上。朱元璋折磨了他足足兩天,方才下令將他絞死。可瞄得很,那時我已棄官逃走,沒有親眼看到他臨死前的嘴臉。”

樂之揚心想張士誠一代梟雄,死得如此窩囊,真是可悲可歎,又想他濫殺無辜,活該受此報應。想著冷冷說道:“靈道人的武功,你也沒學會吧?要不然,怎麼會是這副德行?”

趙世雄哼了一聲,冷冷說道:“起初我自負才智,心想日子一久,必能破解石魚之秘,誰知過了三十年,仍是一無所獲,可是練不成靈道人的武功,我就無法向東島尋仇,這是我生平感事,也是我告訴你這些事的原因!”

樂之揚不解道:“這跟我什麼關係?”趙世雄擠出笑來說道:“孩子,我把靈道石魚送給你,你要答應我,將來有朝一日,練成石魚武功,代我向東島報仇!”

樂之揚一呆,搖頭說:“我不要石魚,更不會幫你殺人!”趙世雄怒道:“為什麼?你不想天下無敵麼?”

樂之揚笑了笑,轉身便走,忽聽趙世雄發出一串呻吟。樂之揚想他渾身是傷,心中一軟,說道:“趙先生,你別逞強了,還是找個大夫要緊。”

“好!”趙世雄喘氣說,“你扶我起來。”

樂之揚伸手去扶,冷不防趙世雄一把扣住他的手腕,向前用力一帶。樂之揚身不由主,一頭撞進他的懷裏,來不及掙紮,就聽趙世雄在他耳邊輕笑:“你越不肯要,我越要給你。告訴你,石魚就在……戲園東南方的牆角底下!”說完放聲大笑,笑了幾聲,忽地把頭一歪,靠在牆上死了。

樂之揚奮力掙脫那手,隻見趙世雄雙眼大張,嘴角掛了一絲詭笑,看上去雖死猶生,兌不出的猙獰可怕。樂之揚的心子突突狂跳,轉身衝向巷口,誰知才跑幾步,眼前多了一人,白衣染血,玉麵長須,腰間一顆明珠,冷冷映射月光。

樂之揚望著來人,不由倒退兩步,張天意正眼也不瞧他,目光落在趙世雄身上,默默看了一會兒,冷冷道:“他死了?”

“他”字出口,人還在巷口,語聲未落,樂之揚隻覺一陣微風吹過,張天意已經到了趙世雄的屍體前麵。

樂之揚心中害怕,支吾道:“我、我不知道!”張天意“哼”了一聲,抽出軟劍,刷刷兩聲,削斷了趙世雄的雙腿,斷口齊齊整整,並無血水流出。

血已流盡,人也死透,張天意望著生平仇敵,流露出失望的神氣。他目光一斜,忽見樂之揚挨著牆角,一步步向外挪去,不覺冷笑一聲,低聲道:“想逃麼?『爾試試看!”

樂之揚手腳僵硬,心子狂跳。對方神出鬼沒,要想逃出他手,根本沒有可能。張天意的目光又轉向屍體,長劍一抖,刷刷刷挑破衣暇,俯身摸索一陣,可是一無所獲,思索一下,問道:“小家夥,他臨死之前,跟你說了什麼?”

樂之揚努力按捺心跳,答道:“說了他的身世。”張天意哼了一聲,又說:“那麼你知道我是誰了?”樂之揚聽他口風不善,不由心驚肉跳。張天意又問:“除了這些,他還說了什麼?”

樂之揚正想說出石魚之事,但轉念一想,趙世雄抓看客擋劍,本意出於自保,這個牲張的討債鬼臨走之前,卻將幸存者全數殺死,比起趙世雄來,還要狠毒一倍,如果石魚上真有絕頂武功,此人一旦練成,還不知要害死多少人。想到這兒,他支吾說道:“沒、沒說什麼!”

“撒謊!”張天意掉過頭來,目透銳芒,“你撒謊!”樂之揚強笑道:“你不信就算了!”

張天意皺了皺眉,打量少年一眼,漫不經意地說:“這麼說,你活著也沒什麼用處了。你知道了我的身份,斷不能留你活在世上!”樂之揚吃了一驚,忙道:“他隻說了自己,可沒有說你!”張天意冷笑道:“你當我會信麼?”

樂之揚心念急轉,這討債鬼殺死自己,好比撚死一隻螞蟻,但若說出靈道石魚的下落,他又很不甘心。突然間,樂之揚靈機一動,大聲說:“我想起來了,他的確說過,有—件緊要東西,藏在紫禁城裏!”

“紫禁城?”張天意一愣,“他說在紫禁城?”

“對呀!”樂之揚用力點頭,“千真萬確!”張天意冷笑道:“好小子,還敢說謊?”樂之揚心子一跳,衝口而出:“我沒說謊。”

張天意見他急得麵紅耳赤,神態不似作偽,又想他小小年紀,倉促間也編不出紫禁城的說法。趙世雄狡詐百出,沒準兒真的將靈道石魚藏入皇宮,那兒禁衛森嚴,地大人少,倒真是一個藏東西的好去處。

張天意以己度人,先信了幾分,又問:“好啊,他說了沒有?在紫禁城什麼地方?”樂之揚笑道:“說了!”張天意漫不經意地問:“在哪兒?”樂之揚接口笑道:“你剛才還要殺我,我說了地方,豈不是馬上就沒命了嗎?”

張天意大怒,盯著樂之揚笑嘻嘻的麵孔,恨不得一掌將他拍死,可他一心得到石魚,趙世雄一死,這少年已是唯一的線索,想來想去,隻好忍氣吞聲,擠出笑臉說道:“我方才說笑話兒呢,好孩子,你說出藏物的地方,我馬上放你走人。”樂之揚嘻嘻一笑,學著他的口氣說:“你當我會信麼?”

張天意長劍一抖,刷地刺出,樂之揚胸口一涼,微微刺痛,低頭看去,劍尖挑破衣衫,深入皮肉半分,隻聽張天意森然說道:“小子,老實說出地方,要不然,我把你的心子挑出來喂狗!”

劍氣森森湧來,樂之揚熱血冷透,身子好似墮入冰窟。他見過張天意的手段,心知真話出口,馬上就會長劍牢胸,當即長吸一口氣,顫聲說道:“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反正、反正部是一死,與其這樣,我、我寧可不說!”

“是麼?”張天意冷笑一聲,“我刺一劍問你一次,看你能挨幾劍。”樂之揚說道:“你哥哥挨了二十一刀,受不了說了,結果還是丟了性命。我年紀小,人可不笨,你若刺我一劍,今生今世,也休想找到那個東西!”

張天意死死盯著他,兩眼噴火,麵皮發紫,本想一個黃曰孺子,連哄帶嚇,一定能夠叫他乖乖吐露實情,誰知這小子奸猾過人,始終不肯上當。張天意患得患失,害怕一劍下去,真的斷了線索,心中盡管惱怒,卻慢慢收起長劍,冷冷說道:“小家夥,你要怎麼才肯說?”

樂之揚笑道:“進了紫禁城我就說!”這一句話大大出乎張天意的意料,他本以為樂之揚要他做出保證,比如寫字畫押之類。此類契約,事後輕輕撕毀了事,樂之揚還是難逃一死,但這一番回答,完全讓他摸不著頭腦,一時盯著少年,心裏大犯嘀咕。

樂之揚臉上帶笑,心中卻很焦急,麵對這個殺星,幾乎生路全無,或早或晚,得不得到石魚,討債鬼都會殺他。有道是“遲則生變”,如今之計,隻有盡力拖延時間,皇宮大內守衛森嚴,討債鬼本領再高,也決計無法進去,他一時不能人宮,一時就不能殺死自己,時間一久,或許能夠找到脫身的機會。

兩人沉默相對,心裏各自轉了幾十個念頭,張天意忽地慢慢開口:“小子,你說話算數?”樂之揚笑道:“算數!”

張天意點了點頭,收起長劍,手掌忽地一翻,拍中樂之揚的心口,少年隻覺剌痛人體,忍不住發出~聲慘叫。

“小滑頭,這滋味如何?”張天意嗬嗬冷笑,“我在你的膻中穴附近釘人了一枚‘夜雨神針’,如果老實聽話,事後我給你起出金針。要不然,哼,這一枚金針不斷鑽入,終歸刺破你的心包,叫你受盡痛苦而死。”

樂之揚臉色慘變,但覺中針處發癢發麻,怪怪的不是滋味。張天意瞅他一眼,笑道:“你若害怕,說出地點,豈不一了百了?”

樂之揚強打精神,也笑道:“你若不要那東西,更加一了百了!”張天意目湧怒意,厲聲說道:“嘴硬的小子,我看你硬到幾時?”樂之揚笑道:“不勞關心!”張天意“呸”了一聲,罵道:“我關心你個屁!”樂之揚說道:“好啊,眼下無屁可放,等我有了屁,再放給你關心關心!”

張天意大怒,欲要動手教訓,可一想到靈道石魚,又把打人的念頭按住,心中暗暗發誓,拿到石魚,非得一劍劍剮了這小子不可。他心裏發狠,臉上卻故作冷淡,說道:“小子.跟我來!”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小巷。樂之揚回頭望去,巷道幽深,趙世雄的屍首隱沒不見。正瞧著,張天意右手突出,抓住他的肩膀,左手向上一揚,衣袖裏飛出一條細長的鐵索,索端鑄有精鋼鐵爪,“哢”的一聲扣住了屋簷。

樂之揚不及轉念,雙腳離地,身子如飛上升。張天意輕捷如一縷飛煙,飄飄然躥上房頂,將樂之揚夾在腋下,踩著屋脊飛奔,遇上高牆大廈,稍矮的縱身跳過,較高的使出飛爪,勾簷掛壁,飛騰直上。

張天意輕功高妙,隻管飛簷走壁,樂之揚卻覺忽上忽下,頭暈眼花、煩惡想吐。突然間,前方湧現出一麵高牆,筆直兀立,不見牆頭。樂之揚隻覺張天意不住攀升,似無窮盡,忽然“叮”的一聲,兩人向下一沉,樂之揚一顆心躥到嗓子眼上,抬眼望去,張天意右手的軟劍刺人牆壁,顫悠悠地掛住兩人。

“去!”張天意吐氣開聲,借著劍身彈力,奮力向上一躍,兩人淩空翻騰,一個筋鬥落在牆頭。樂之揚回頭看去,隻覺一陣頭暈,他儼然已經到了京城的頂端,下麵的房舍小如玩偶,密密層層,形似波浪起伏,其間的燈火星星點點,隻疑一陣微風,也能將之吹散。

不容他細看,張天意翻騰向前,時用飛爪,時用軟劍,起起落落,翻過一處高牆,飄然落在地上。他放下樂之揚,呼呼直喘粗氣。少年爬了起來,掉頭望去,四麵古木森森,掩映飛簷巨柱,許多房屋之中,黑沉沉全無光亮。

“這是哪兒?”樂之揚好奇問道。張天意冷哼一聲,答道:“紫禁城!”

樂之揚嚇了一跳,張嘴要叫,張天意一把捏住他的脖子,將他到嘴的驚叫堵了回去。

“紫禁城到了!”張天意低聲喝問,“那東西呢?”樂之揚張口結舌,一腔熱血全湧到了頭上。他本是信口胡謅,對於禁城中的情形,幾乎一無所知,一時間使勁撓頭,訥訥地說不出話來。

張天意疑雲大起,寒聲說:“小子,你不會騙我吧?”樂之揚見他神情,心頭一動,暗想自己沒有來過禁城,討債鬼怕也沒有來過。事到如今,隻有亂編一個名字,騙過眼下再說,想到這兒,他一拍腦袋,叫道:“我想起來了,群芳殿,不錯,就是群芳殿!”

“群芳殿?”張天意一愣,這名字十分俗氣,不像是皇城宮殿的稱呼。但正如樂之揚所料,他倉促來此,對於宮中的情形也不甚了了,張天意萬萬料想不到,這個無賴小子,膽敢欺騙自己,隻把妓院的名號篡改了一字,硬生生地套用在皇宮上麵,於是又問:“趙世雄說了麼?大抵在什麼方位?”

“大抵……”樂之揚假意沉思,心想群芳,群芳,不是女人,就是花草,想著靈機一動,“趙世雄說了,在禦花園裏麵!”

樂之揚說謊的時候,目光閃爍,話語吞吐,如果換了成人,張天意早就起了疑心,可是樂之揚年紀太小,張天意先人為主,總想著小屁孩兒沒有那麼多的心眼兒,膽敢胡編亂造地欺瞞自己。

這麼一盤算,張天意心中大定,冷笑說:“禦花園,群芳殿,莫非是宮裏妃嬪祭奠花神的地方?但若是祭奠之所,也應該叫做‘群芳祠’才對。哼,朱元璋乞丐出身,胸無點墨,起個殿名也是狗屁不通。”他的父輩敗給了朱元璋,心中耿耿於懷,故而逮到機會,就要盡情挖苦一番。

樂之揚一邊聽著,心想:“狗屁群芳祠,群芳院才對呢!朱元璋狗屁不通,你這討債鬼的狗屁也通不到哪兒去。”

“走吧!”張天意轉身就走,樂之揚叫道:“上哪兒去?”張天意冷冷道:“當然是去群芳毆。”樂之揚心子一跳,忙道:“你知道禦花園在哪兒?”張天意道:“人長一張嘴,不會問路嗎?”

樂之揚暗暗叫苦,恨不得掉頭就跑,如果當真遇上宮人,他的謊言立馬拆穿,時債鬼一生氣,就算不殺他,也得砍手砍腳,縱不砍手砍腳,削幾塊皮肉也是免不了的。—想到趙世雄的慘狀,樂之揚連打了幾個冷戰。

“磨蹭什麼?”張天意回過頭來,目光陰森。樂之揚無法可施,隻好一步步挨上去,心裏拚命轉念,兩眼左顧右盼,尋找逃生之路。

深宮如海,黑沉沉不見燈火,沿途花木縱橫,假山敲斜,如怪獸,似飛龍,若奔若走,森然相向,池沼間枯荷衰敗、亂萍飄零,突然躥起一隻鶴鳥,撲翅的聲音嚇得樂之揚渾身打戰。

轉過一條長廊,一盞燈火冉冉飄來,張天意快步迎上,隻見兩個華服男子迎麵走來,掌燈的一人大聲喝道:“誰?”

叫聲方落,張天意撲上前去,隻聽撲通兩聲,二人同時摔倒。張天意拎起一人,扒了衣服頭冠,丟給樂之揚道:“換上!”

樂之揚糊裏糊塗,依言換上衣衫,他的身量尚未長足,衣袍上身,略顯肥大。這時張天意又將另外一人的外套扒了下來,字在身上,拍開那人的穴道笑道:“得罪得罪,敢問禦花園怎麼走?”

那人魂不附體,手指遠處:“一直、一直往、往東北走!”張天意笑道:“謝了!”正要把人放下,忽又想起一事,問道:“群芳殿在禦花園裏麼?”

“群芳毆?”那人一呆,“那、那是什麼地方?小的、小的從沒聽說過!”

張天意臉色一變,回頭望去,忽地不見了樂之揚的影子。他又驚又怒,慌忙跳到假山頂上,舉目一看,廊廡交錯,木石掩映,夜色漫如海水,吞沒了無數房屋,別說是人,連一個鬼影也沒看見。

張天意本想樂之揚中了“夜雨神針”,一定不敢逃走,是以心生懈怠,給了他可乘之機,這時後巨莫及,呆呆站了一會兒,跳下假山,連環兩腳,踢得地上兩人頭開腦裂。他抓起屍體,綁上石頭,丟人一邊的池塘,低頭想了想,拎起燈籠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