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感覺雖說微妙,其實不過一念之間。要知高手交鋒,隻因太過迅疾,往往手比眼快、心比手快,生死間無暇多看,多憑直覺感知氣機。萬繩為陣中樞紐,他心念一動,陣法氣機也動,一股掌力從沐含冰手中呼嘯而出,砰的一聲,掠過葉靈蘇身邊,擊中了一片空蕩蕩的水澤。
嘩啦一聲,水澤裏升起一道高高水牆,這一刻,葉靈蘇身影晃動,融入水花之間,順水而逝,忽然到了卜留身前。
八部之主無不錯愕,葉靈蘇的身法並非極快,氣機變化卻很古怪,短短一瞬,以八人眼力之高,也沒有發現她如何逼近。
高手交鋒,最忌失去敵人,無論形影、氣機,一旦無法感知,必有敗亡之虞。《山河潛龍訣》本是釋印神晚年大成之學,既是內功,也是心法,講究“天人如一”,融於天地萬物,無所不在,無所不至,故能無所阻礙、無往不勝。
潛龍之道,由淺入深,分為水下土、掩陵穀、感震電、薄日月、伏光景、神變化。依次修煉,共日月齊輝、與萬物同化。葉靈蘇修為尚淺,“水下土”剛剛入門,隻能讓八部之主生出一絲錯覺。隻不過,這一念之差,足以改變戰局。
葉靈蘇逼近卜留,舉劍就刺。卜留本要出手招架,忽見青螭劍清如水墨、皎如青虹,分明就是一口稀世寶劍。他慣於奪人兵刃,見獵心喜,改了主意,胸腹向外一挺,圓滾滾的肚皮迎上了劍尖。
葉靈蘇本有許多後招,可也料不到對方以身試劍,愕然之間,軟劍嗤地刺進了卜留的小腹。
劍尖方入,葉靈蘇便覺受阻,她不及多想,一股內勁注入劍身。刹那間,卜留一張胖臉扭曲起來,眼中閃過一絲痛楚。他一身“周流澤勁”出神入化,練得通身其軟如綿,刀劍入內,澤勁重疊不盡,化解對方的內勁,對手無從使勁,自然被他奪走兵刃。不料葉靈蘇的內勁卻很奇特,看似溫潤如水,然而後勢綿密,有如高山滾動巨石,澤勁與之一碰,登時土崩瓦解。
卜留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時乖運蹇,遇上了釋印神的“大勿用神功”,這門內功好比潛龍在淵,含而不露,渾若天成。葉靈蘇初學乍練,修為不深,克製“周流澤勁”卻是綽綽有餘,一照麵的工夫,就破了卜留的真氣。
卜留慘哼一聲,中劍處血如泉湧。西城八部同氣連枝,萬繩發覺不妙,大喝一聲:“北鬥歸一。”除了卜留之外,七大部主想也不想,氣機轉動,七道內力合為一股,呼地一聲擊向葉靈蘇。
七人全力出手,絕非血肉之軀所能抵擋。葉靈蘇躲閃不及,呆在當場。說時遲,那時快,一股大力忽地從旁衝來,間不容發之際,將她撞得飛了出去。“北鬥歸一”的掌力掠身而過,砰的一聲,在地上擊出一個大坑。
葉靈蘇方才落地,撞她的人也堪堪落地,兩人糾纏在一起,顛三倒四地滾了兩圈。葉靈蘇滿身是泥,掙紮欲起,偏偏挨了這一撞,渾身上下似要散架。她用力推開來人,定眼一看,忽見樂之揚笑笑嘻嘻,衝她大做鬼臉。
葉靈蘇兩眼發黑,幾乎昏了過去,當日她曾經發誓,寧可死了,也不願再見這一張臭臉,這時氣恨交迸,銳聲叫道:“你怎麼在這兒?”
樂之揚應聲一呆,回想之前情形:先是葉靈蘇鏟除奸細、登上幫主之位,跟著節外生枝,又向西城八部挑戰。樂之揚見過卜留的手段,眼看少女出手,便知胖子要奪寶劍,當下按捺不住,衝了上去。誰知這一動之間,身子輕盈無比,衝到少女身邊,正逢七大部主聯手一擊。他想也不想,合身撲上,硬生生將葉靈蘇推離了險境。
他此番出手,渾然忘我,並未感覺自身如何,可在旁人看來,他這一衝一撞,就像是從地下冒出來似的。
石穿扶起卜留,後者已經昏了過去,石穿悲憤難抑,瞪視樂、葉二人,臉上騰起一股煞氣。秋濤把住卜留手腕,探一探脈息,鬆一口氣,說道:“石師弟,不要亂來,卜師弟死不了的。”遂取出針藥,叫來水憐影和兩個小婢,內服外敷,救治卜留。石穿站在一邊,搓手跺腳,不勝焦躁。
這時楚空山也掙脫出來,冷笑道:“萬繩,八部去了一部,八極隻剩七極,這個‘周流八極陣’算不算破了?”
萬繩一時默然,倘若依法出手,萬無破陣之理,偏偏卜留臨時起意,想要奪取青螭,結果舍長用短,反為葉靈蘇所趁,正如楚空山所說,八去其一,這個“周流八極陣”算是破了。
正煩惱,忽聽周烈說道:“楚先生說的不對,若非這小子出手,葉幫主也不能全身而退。說好兩人破陣,如今多出一人,又該作何解釋?”萬繩一聽,連道:“不錯,不錯。”
楚空山微感遲疑,轉眼看向樂之揚,後者眼珠一轉,忽而笑道:“依我看,陣法固然破了,我們這一方也違了規矩,一來一去,大夥兒算作平手如何?”
“呸!”葉靈蘇俏臉漲紅,怒目相向,“誰跟你一方了?”
“好哇!”樂之揚兩手一攤,“我不跟你一方,那就跟西城一方。西城的人救了你,你就欠了西城的恩惠,再向西城挑釁,就是忘恩負義,倘若忘恩負義,就是無恥小人。”
“你才是無恥小人。”葉靈蘇又氣又恨,忍不住反唇相譏。她向來遇事冷靜,唯獨見了這個小子,立馬心浮氣躁、陣腳大亂,俏臉如染胭脂,雙眼直要噴出火來。
鹽幫群豪見她流露出小女兒的神情,一時無不愕然。葉靈蘇自覺失態,定一定神,低頭想了一下,忽道:“好啊,撒謊精,哼,隻要你答應一件事,我就不跟西城一般計較。”
樂之揚笑道:“什麼事?”葉靈蘇抬起頭來,冷冷說道:“我要你做紫鹽使者。”
此話一出,人群嘩然,樂之揚也是一呆,撓頭說:“葉姑娘,五鹽使者不是你的跟班麼?我做你的跟班,豈不大大的屈才?”
葉靈蘇冷哼一聲,說道:“這麼說,你不肯答應了?”樂之揚看了看卜留,又看了看鹽幫眾人,忽地歎一口氣,悻悻說道:“好,好,我做你的跟班就是了。”
葉靈蘇占了上風,神氣稍稍緩和,轉過身來,揚聲說道:“萬繩,今日我武功未成,破不了你們的法,但以三年為期,我們再比一次如何?”
眾人無不動容,萬繩點頭道:“定在什麼地方?”葉靈蘇冷冷道:“泰山五嶽之宗,天子封禪之處。三年後的今日,我在泰山絕頂相候。”
“好啊!”萬繩放聲大笑,“一言為定。”蘇乘光麵露難色,小聲說:“萬師兄,這樣隻怕不妥。”萬繩掃他一眼,淡淡道:“怎麼不妥?你要我當縮頭烏龜麼?”蘇乘光歎道:“事關重大,須得城主定奪。”
“老賭鬼,你何時婆婆媽媽了?”石穿大聲嚷嚷,“死胖子這一劍白挨了麼?哼,我就知道,你看這小姑娘長得俊,舍不得動她一根汗毛。”
“放屁。”蘇乘光氣得臉色漲紫,“蘇某光棍兒一個,頭掉了碗大個疤,打架就打架,三年之後,誰不上泰山,誰就是孫子。”
“不錯,不錯。”石穿拍手大笑,“這才是老賭鬼說的話。”
“慢著!”樂之揚按捺不住,轉向葉靈蘇說道,“葉姑娘,這件事還請三思。”
葉靈蘇也不瞧他,冷冷說道:“你叫我什麼?”樂之揚一愣,賠笑道:“是了,葉幫主,屬下失禮了。”
“好啊。”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我是幫主,你是屬下,你該不該聽我的話?”樂之揚一呆,自覺落入圈套,隻好硬著頭皮說:“該、該的……”
葉靈蘇掃他一眼,冷冷說道:“很好,我命你閉上嘴巴,無我號令,不得開口,如不然,按幫規處置。哼,孟鹽使,違抗幫主之命,理應如何處置?”
孟飛燕說道:“輕則重責一百,重則割掉雙耳。”樂之揚嚇了一跳,慌忙閉上嘴巴,心裏暗暗叫苦:“小丫頭好狠,居然對我下封口令。可恨我一時不察,中了她的奸計,如今做了這個狗屁使者,將來一定沒有翻身之日。哼,嘴是兩張皮,怎說都有理。我不過口頭答應.又沒有簽字畫押,到時候找個借口,退出鹽幫就是了。”
正想如何退幫,忽聽遠處傳來一聲炮響,他轉眼望去,江上火光通明,現出了許多大船,孫正芳看清船上旗幟,忍不住叫道:“不好,這是朝廷的水師。”
原來,葉靈蘇假傳將令,水師奉命返航。不枓官軍並非一撥,水師退了一程,遇上後軍,才知上當,更發現主帥失蹤,當下合兵一處,匆匆趕了過來。
這麼一來一回,耽擱了不少時候,趕到崇明島,立馬放炮合圍。一時弩炮齊發,將岸邊停泊的船隻打得粉碎。
島上的人亂成一團,心知船隻一毀,必成甕中之鱉,當下不顧號令,紛紛搶奪岸邊船隻。不料朱元璋存心一網打盡,此來戰艦甚多,炮矢甚是密集,船隻駛出不遠,就被打得粉碎,船上的人掉入江裏,隻好遊了回來,衝著官軍破口大罵。
常將官眼看鹽幫吃虧,不由得眉飛色舞,大聲呼喝:“識相的,快快放了老爺,那邊全是老爺的兵將,隻要老爺一句話,管教你們保住小命兒。”劉指揮也說:“對啊,放了我們兩個,也是大功一件,聖上一高興,沒準兒免了你們的死罪。”
方才一陣,鹽幫群豪死傷慘重,望著官軍戰艦,正是滿腹怨氣,聽到這話,好比火上澆油。龔強一個箭步竄上前來,呼呼兩錘,打得兩人腦漿進濺。
他忽然動手,眾人阻攔不及。高奇上前一瞧,兩人均已斃命,一時又驚又氣,跌足罵道:“龔強,你發什麼顛?這兩個人都是人質,你打死了他們,又用什麼要挾官軍?”
龔強滿不在乎,大咧咧說道:“不就是兩個狗官麼?死就死了,難道說還要老子償命……”
話音未落,烏光迸閃,龔強手腳四肢各中一劍,雙錘落地,撲通跪倒在地,他瞪著葉靈蘇,吃吃地問:“葉幫主,你幹嗎刺我?”
葉靈蘇雙頰緋紅,柳眉斜飛,眼中如凝寒霜,盯著龔強,―字字說道:“我答應過這兩個人,饒他們不死。”
龔強不服道:“他們是官兵,我們是鹽梟,自古勢不兩立,老子殺的官兵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多這兩個又算什麼?”
葉靈蘇搖頭說:“你殺別人我不管,但這兩人我已經饒了,你殺了他們,就是違抗命令,我是一幫之主,違我號令,定斬不赦。”
眾人聞言,無不變色,孫正芳忙說:“幫主,眼下正是用人之時,此人向來驍勇,還請高抬貴手。”葉靈蘇冷冷道:“眼下形勢危急,號令不行,我們都要死在這裏。”
龔強性如烈火,聽到這兒,登時暴跳如雷:“去他媽的臭花娘,老子入鹽幫的時候,你他娘的還在吃奶呢,你有種殺了老子,殺了老子,誰還給你賣命,去你娘的臭花……”
話沒說完,忽覺心口一涼,龔強低下頭,望著心口軟劍,眼中流露不信之色。葉靈蘇拔出劍來,龔強登時軟倒,兩眼兀自圓睜,分明死不瞑目。
樂之揚站望著龔強屍首,心中一片冰冷,轉眼望去,葉靈蘇站在那兒,有如千丈冰崖,湧出一股懾人寒氣,樂之揚微微恍惚,望著這個女子,忽覺有些陌生。
島上一陣寂靜,葉靈蘇抬起頭來,掃視人群,眾人跟她目光—碰,無不垂下眼皮。葉靈蘇一指屍首,高聲說道:“從今往後,違我號令者,這個人就是下場。”
鹽幫弟子向來爭強鬥狠,不料葉靈蘇手刃龔強,狠辣更勝一籌,一時噤若寒蟬,無人膽敢應聲。
葉靈蘇鎮住群豪,舉起青帝令牌,朗聲說道:“各省堂主聽令,率領本堂人馬,搶奪殘餘船隻,搬到島上待命。”
眾人聽令,搬船上岸,鹽幫人數尚多,官軍不敢靠近,但在江上發炮,又不能打中島上的船隻。
葉靈蘇眼看船隻聚齊,回頭又叫:“紫鹽使者!”樂之揚拱手作禮。葉靈蘇說道:“海東青何在?”樂之揚默然不答,葉靈蘇不快道:"怎麼不答我話?”樂之揚指了指嘴,打了個噤聲的手勢,葉靈蘇想起前事,沒好氣道:“罷了,讓你說話就是。”
樂之鬆一口氣,笑道:“屬下遵命。”橫笛吹了兩聲,飛雪從天落下,它認出葉靈蘇,眼中透出一股敵意。
少女見它記恨,心中不悅,悻悻說道:“紫鹽使者,你讓海東青偵査四方,看看哪一方船隻最少。”
樂之揚發出號令,飛雪躥到天上,巡視一周,停在西南上空,不住盤旋轉圈。
這時官軍連發號炮,百船競發,進逼上來,看意思,似乎想要登岸捉人。葉靈蘇一揮手,大聲叫道:“三大長老,你們各領本部,向西南方突圍。”
孫正芳發愁道:“船隻恐怕不夠。”葉靈蘇道:“官軍的船不是船麼?”孫正芳吃了一驚,叫道:“從官兵手中奪船?太過凶險,由誰來辦?”
“我來辦。”葉靈蘇也不瞧他,“五鹽使者,挑選精幹人手,隨我上去奪船。”她指揮若定,眾人心下稍安。楚空山揚聲笑道:“小丫頭,奪船這樣的妙事兒,可不能沒有老夫。”葉靈蘇說道:“楚先生若肯相助,葉靈蘇求之不得。”楚空山拈須微笑,連連點頭。
葉靈蘇號令已畢,率領楚空山、五鹽使者,帶著百餘幫眾,開動“寶輪車船”,輔以數隻快船,一當先,駛入江中。此時水師也逼近海島,看見有人突圍,立刻炮矢齊發,眾人冒著矢石,向前猛衝,雙方相對而進,轉眼工夫,相距不過十丈。
葉靈蘇拔出劍來,斬斷一根桅杆,用力擲入江中,縱身跳上,踏著桅杆直奔一艘敵船。倏忽到了船下,少女一聲銳嘯,使出“飛燕驚龍”,飄然衝上船頭,一陣快劍刺倒多人,剩下的官軍都被踢到水裏。
楚空山師徒緊隨其後,也奪下了一艘官船,樂之揚和淳於英、杜酉陽和華亭,也各領一部,連奪二船。這一群人武功高強,遠非平常官兵所比,一時縱橫馳騁,所過慘叫連連,不一會兒的工夫,就有十餘艘官船易主。
鹽幫眾人本在觀望,忽見女幫主身先士卒、勇奪敵船,均是羞慚發奮、士氣大振,鼓噪著放舟入江,浩浩蕩蕩地衝向西南,一陣廝殺下來,竟將包圍衝開了一個缺口。
水師將領連發號令,各方船隻掉轉船頭,圍追堵截,殺聲震天。葉靈蘇指揮幫眾且戰且走,官軍遠遠發炮,幫眾多有死傷。
葉靈蘇一邊指揮,一邊暗暗發愁,倘若官兵從後掩殺,鹽幫尚未入海,就會全軍覆沒,但要反身逆戰,卻又勢單力薄。
正猶豫,忽聽砰砰兩聲巨響,官軍陣中起了一陣saoluan,轉眼間,兩隻戰船歪斜翻轉,咕嘟嘟沉入江中。
葉靈蘇微感驚訝,極目望去,官軍水師之後,駛來一艘大船,船上大石磊磊、堆積如山。石穿站在石堆之前,挺身而立,狀如天神,他一手拎著一塊大石,忽地發出一聲暴喝,右手一掄,一枚大石呼嘯而出,擊中一艘官船的尾部。船尾出現一個大洞,江水洶湧灌入,登時歪斜起來,船上人哇哇大叫,紛紛跳水求生。忽聽石穿大笑一聲,左手大石忽出,轟隆一聲,又將一艘戰船攔腰擊穿。
無論官軍、鹽幫,見狀無不駭然,石穿血肉之軀,擲出大石,威力絲毫不弱於投石機關。隻見他雙手不停,左起右落,不斷擲出石塊,所過船破艦毀,官船接連沉沒。官軍放箭反擊,箭矢落在石穿身上,紛紛折斷下落。眾官軍哪兒知道“周流石勁”的奧妙,望著石穿身影,真如做夢一般。
忽聽一聲清嘯,一團白影騰空而起,蘭追踏水如飛,衝上一艘官船。官軍們何曾見過徒步過江的神技,還沒交手,魂魄先丟了一半。白傘左一轉、右一掃,船上的官軍紛紛落水。不一陣的工夫,兵將掃蕩一空,蘭追踏水而過,又上其他艦船,這麼如法炮製,不多一時,江麵上便多了不少空船。
周烈也跳上一艘戰船,口吐烈焰,所過火光如流,四處燃燒起來。船上水手驚慌,駕著船隻到處亂撞。周烈忽東忽西,到處放火,官軍陣中很快燒成一片,火光衝天,照得江上一片通明。
蘇乘光、萬繩、沐含冰也趁著混亂,各逞其能,衝得官軍陣腳大亂。葉靈蘇心中大喜,下令鹽幫反擊。鹽幫弟子都是剽悍凶猛之徒,慘遭窮追猛打,心中十足憋悶,一聽號令,無不爭先,官軍首尾難顧,頓被衝得七零八落,殘餘船隻,紛紛四麵逃竄。
官軍一散,西城、鹽幫會師一處,萬繩說道:“葉幫主,窮寇莫追,早早脫身為是。”樂之揚也說:“萬部主說得對,官軍人多,一旦穩住陣腳,仍是不易對付,此時不走,後悔莫及。”
葉靈蘇心以為然,集合船隻,出江入海,沿著海岸向北行駛,不見官船跟來,方才棄船登岸。
樂之揚眼看西城眾人要走,慌忙趕了上去,叫道;“地母娘娘,還請留步。”秋濤回過頭來,冷冷道:“紫鹽使者有何指教?”
樂之揚見她神色不善,微微一愣,苦笑道:“地母見諒,葉姑娘是我的故交,我不幫她,就是忘恩負義。”
秋濤神色稍緩,歎道:“西城、鹽幫結下梁子,你是紫鹽使者,對我如此恭敬,就不怕葉幫主猜疑麼?”樂之揚回頭看去,葉靈蘇望著這方,秀眉微蹙,神色疑惑,當下笑道:“地母不用擔心,我有辦法將她說服。”他頓了一頓,又說,“實不相瞞,我找前輩,乃是為了一件生死攸關的大事。”
秋濤奇道:“什麼大事?”樂之揚說道:“我有一位師友,中了東島的‘逆陽指’。”
秋濤吃了一驚,回頭看向萬繩,後者也是一臉詫異。秋濤問道:“誰用的‘逆陽指’?”樂之揚道:“雲虛。”西城各部越發吃驚,萬繩說道:“葉幫主不是雲虛的弟子嗎?你為何舍近求遠?不去求她,卻來求我們。”
樂之揚苦笑道:“雲虛不肯相救,葉姑娘又沒有練成‘轉陰易陽術’,梁城主是‘西昆侖’的傳人,想也精通此術。還望各位大施仁德,為我引見城主。”
西城眾人一時默然,萬繩忽地徐徐說道:“這件事,我們愛莫能助。”樂之揚大吃一驚,忙說:“萬部主,事關生死,先前若有得罪,還請見諒則個。”
萬繩搖頭說:“這件事跟你無關……”話沒說完,忽聽水憐影說道:“萬師伯,鹽幫進攻蘅荇水榭,若非樂公子仗義出手,憐影早已生死不知。蓮航、嵐耘被擒,樂公子為救她們,不顧生死,勇闖‘河鹹海淡之會’,力鬥鹽幫群雄,幾乎重傷送命。城主一向看重恩義,樂公子義薄雲天,我們若不幫他,豈不違背了城主的教誨?”
蓮航、嵐耘也雙雙跪倒,齊聲說:“小姐句句是真,還請萬部主成全。”
萬繩神氣尷尬,呆呆不語,秋濤輕歎一口氣,扶起兩個婢女道:“萬部主有難言的苦衷。樂公子的大恩,我們銘感於心,可是麵見城主之事,實在有些難辦。”
萬繩也點了點頭,向樂之揚說道:“見到城主,我自會代為轉達此事。”樂之揚越聽越覺灰心,歎道:“那位師友傷勢沉重,隻怕拖延不了多久。”
萬繩欲言又止,忽地一揮衣袖,匆匆轉身而去。其他部主默默跟隨其後,水憐影望著樂之揚,見他失魂落魄,不由說道:“樂公子,你放心,萬師伯一言九鼎,必定設法相助。”
樂之揚一言不發,水憐影幽幽歎一口氣,瞥了葉靈蘇一眼,領著兩個小婢去了。
樂之揚望著女子背影,心中一團亂麻。西城見死不救,大大出乎意料,但看萬繩、秋濤的神氣,這件事似乎又有隱情,至於何種隱情,樂之揚想來想去,不得要領,再想到席應真的傷勢,心中更添煩惱。
王子昆叛出鹽幫,幫中機密泄露,各省堂口都有危機。葉靈蘇召集幫眾,決定三大長老和各省堂主化妝潛行,返回各自堂口,轉移幫中弟子。五鹽使者隨葉靈蘇留在東南,繼續經營總堂。隻不過,京師待不住了,有味莊也不能再回,隻能先去揚州暫避風頭。
商議已定,眾人各自散去。樂之揚向葉靈蘇說道:“我還有事,不能前往揚州。”葉靈蘇冷笑道:“你這是公然抗命麼?”樂之揚歎道:“你不用消遣我,葉幫主,還請借一步說話。”
葉靈蘇見他一臉頹唐,不忍繼續為難,冷哼一聲,走到一個僻靜之處。樂之揚將多日來的遭遇說了一遍。葉靈蘇默默聽完,忽道:“這個朱微是皇帝的女兒?”
樂之揚默默點頭,葉靈蘇微微冷笑,又說:“你說她許配給他人了麼?”樂之揚皺起眉頭,眼中閃過一絲痛苦。
葉靈蘇瞥他一眼,看向遠處,輕輕歎一口氣,說道:“樂之揚,你真的喜歡她麼?”
“喜歡又有什麼用?”樂之揚苦笑道,“她終歸要嫁人的。”葉靈蘇忽地注目往來,眼裏湧出怒氣,大聲說道:“你真是一個蠢貨!”
樂之揚一愣:“我怎麼蠢了?”葉靈蘇俏臉漲紅,銳聲說道:“你還不蠢麼?既然喜歡她,又怎能讓她嫁給別人?換了是我,就該把她從紫禁城裏搶出來,帶著她遠走高飛。”
樂之揚垂頭喪氣,搖頭說:“我問過,她不肯的。”
“她不肯?”葉靈蘇冷笑一聲,“那她就肯嫁給別人,窩窩囊囊過一輩子?”樂之揚呆了呆,歎道:“她情願如此,那有什麼法子?”
“你呢?”葉靈蘇盯著樂之揚,“你就甘心看著她嫁人?哼,你們這男人,真是無情無義。”
“我,我……”樂之揚張口結舌,過了半晌,苦笑道,“葉姑娘,先不說此事,西城不肯救人,我要回京師照看席道長,不能陪你去揚州了。”
葉靈蘇怒氣未消,麵色潮紅,心口起伏,好半晌才平複下來,她望著樂之揚,不知不覺,神色漸漸淒楚起來,過了一會兒,忽地問道:“你在京城,住在哪兒?”
樂之揚一愣,答道:“陽明觀。”葉靈蘇木然道:“也好,你留在京城,做我鹽幫的眼線,不過,你是紫鹽使者,我若有令,你得聽從。”
她的語氣盡力平淡,卻掩不住其中的苦澀。看著她的樣子,樂之揚忽然生出一絲愧意。他借口照顧席應真,內心深處,仍是不想離開朱微。
霎時間,樂之揚的胸中湧起一股悲涼,驀地轉身,快步向西走去,丟下葉靈蘇一個,呆呆站在那兒,漸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