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之揚心頭一動,也站起身來,借口如廁,跟在朱高煦後麵。果見那小子出了前廳,直奔後堂。樂之揚心中暗罵,快步跟上,到了一扇大門前,忽被兩個家丁攔住去路,一人說:“後麵是內堂,男子不能進去。"樂之揚沒好氣道:"剛才進去的不是男子嗎?”
“那不一樣。”家丁說道,“高煦殿下是公爺的侄兒,他是去後堂拜見舅母、表妹。”
樂之揚無法,隻好說:“相煩告訴後堂的水憐影水小姐,我在此間等她出來。”
家丁應聲入內,過了半晌,也無動靜。樂之揚尋思朱高煦色中餓鬼、膽大妄為,水憐影和他遭遇,大有可慮之處。想到這兒,心生焦躁,轉身打量圍牆,想要設法潛入後堂。
正瞧著,忽覺有人靠近,緊跟著,一隻手掌向他肩頭拍來。樂之揚想也不想,反手扣住來人脈門,回頭看去,但見郭爾汝張口結舌,怔怔望了過來。
樂之揚急忙放手,說道:“郭先生怎麼在這兒?”郭爾汝定―定神,低聲說道:“借一步說話。”說完轉身就走。
樂之揚心中疑惑,跟了上去,到了僻靜之處,郭爾汝看看四周無人,方才回頭說道:“敢問仙長,你的殘月玨哪兒來的?”
“殘月玨?”樂之揚一轉念,拈起半月形玉塊,“你問這個?”
郭爾汝盯著玉玦看了一會兒,忽地伸手入懷,也摸出一枚玉玦,形如半月,玲瓏剔透。兩枚玉玦並排陳列,一時難分彼此。
樂之揚吃驚道:"郭先生,你怎麼也有玉玦?”郭爾汝收起玉玦,正色說道:“你先說,你的殘月玨哪兒來的?”樂之揚隻好說:“義父給的。”
“義父?”郭爾汝沉吟道,“他姓什麼?”樂之揚道:“姓樂!”
“樂韶風?”郭爾汝神色數變,衝口而出,“他在哪兒?”樂之揚黯然道:“他去世了。”
“死了?”郭爾汝一愣,“他、他怎麼死的?”樂之揚咬牙道:“被人害死的。”
“什麼?”郭爾汝渾身一厲,老臉忽地皺成一團,結結巴巴地說,“誰、誰殺的?”樂之揚見他神氣古怪,心下大為驚疑,問道:"郭先生,你沒事麼……”
郭爾汝身子發抖,臉上流露恐懼神氣,驀地咽了一口唾沫,顫聲道:“來了,真的來了。”
“什麼來了?”樂之揚望著郭爾汝,忽地心頭一動,衝口問道,“郭先生,你知道凶手是誰麼?”
郭爾汝激靈一下,直勾勾望著少年,神色淒慘,似哭似笑。兩人四目相對,四周沉寂如絲(如絲是什麼沉寂啊),忽然一陣風來,樹搖影動,沙沙作響,一股詭秘氣氛,悄然彌漫開來。
郭爾汝久不說話,樂之揚焦躁起來,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厲聲道:“凶手到底是誰?”
郭爾汝哆嗦一下,眼裏忽地流下淚來。樂之揚本想追問,見他模樣,又覺不忍。猶豫間,忽聽有人說道:“郭先生在這兒麼?”樂之揚回頭看去,但見一個家丁,站在暗處,麵目模糊。
郭爾汝抖索索問道:“什、什麼事?”家丁說:“蜀王有請。”郭爾汝抹去老淚,正了正衣冠,說道:“好,我馬上就來。”樂之揚扯住他道:“你還沒說完呢。”郭爾汝苦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宴會之後,我來找你,找個清淨地方,咱們從長計議。”
樂之揚當著家丁,也不便多說,隻好放開老者,眼看他轉過回廊,向著前廳去了。
樂之揚呆在當地,心神恍飽,萬不料此時此地遇上了義父的故知,聽其口風,郭爾汝似乎知道凶手是誰,隻等宴會一完,便可水落石出。
一時間,樂之揚腦子裏盡是樂韶鳳死後的慘狀,他越想越氣,驀地握緊右拳,狠狠砸在一堵牆上。
指骨劇痛傳來,樂之揚稍稍清醒,忽又想到水憐影,急忙轉回月門(即月洞門,開在園牆上,形狀多樣的門洞)。忽見那家丁已經回來,樂之揚不見水憐影,心頭一沉,忙問:“水小姐呢?”
家丁躬身說道:“水小姐不在後堂,聽夫人說,她坐了一會兒,就告辭走了。”
“走了?”樂之揚大吃一驚,“去哪兒了?”家丁道:“出府去了。”
樂之揚不勝愕然,既驚訝於女子自作主張,又慶幸她先走一步,避開了朱髙煦的魔掌。但她孤身一人,又無武功,遇上鹽幫弟子,仍是難逃一劫。想著趕到大門,舉目望去,長街漫漫,人跡悄然,遠處湖水幽沉,閃爍粼粼微光。
樂之揚詢問門吏,那人說道:“人來人往,也沒看清。似乎有個女子從側門出去,去了何處,卻未留意。”又問其他家丁,也是一般言辭。
樂之揚待要追趕,又怕斷了義父遇害的線索。猶豫間,忽聽有人叫喚,回頭一看,卻是道衍。和尚笑道:“師弟如何在此?累得為兄好找。”
樂之揚悻悻道:“水姑娘走了。”道衍忙問詳情,沉吟道:“她急著離開,或有要事,再說,她走了也好。”樂之揚道:“為何?”道衍歎道:“朱高煦膽大包天,你要護著那女子,不免跟他生出嫌隙。這些龍子龍孫,能躲就躲,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招惹他們。”
樂之揚心中有氣,說道:“朱元璋就不管管他們……”道衍不待他說完,扯著他離開府門,穿過一個花園,來到假山腳下,看看四周無人,方才低聲說:“這是什麼地方,怎能直呼皇帝的名諱?聖上百般皆好,唯獨寵溺子孫,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若非如此,也不會鬧到如今這個地步。”
“什麼地步?”樂之揚好奇問道。
道衍笑了笑,反問:“你可知道,方孝孺和耿璿為何對我不留情麵?”
樂之揚連連搖頭,道衍笑道:“不為別的,隻因他們是太孫黨,我卻是燕王黨。”
“燕王黨,太孫黨?”樂之楊大皺眉頭廣這又是什麼名堂?”道衍看他一眼,搖頭歎氣:“你在朝廷為官,竟然不知此事,真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將來怎麼死的也不知道。”樂之揚笑道:“小弟孤陋寡聞,還請師兄指點。”
道衍說道:“聖上子嗣甚多,大小二十餘人,但真正有權勢的卻不過九個,分別是晉王、燕王、周王、寧王、遼王、穀王、蜀王、齊王、代王。九王各鎮一方,戍邊衛國,真可謂磐石之宗。聖上的本意,本是指望諸王齊心捍衛社稷,但在太孫而言,諸王勢力太大,足以威脅自身。
“前太子去世以後,晉王年紀最大,燕王次之。兩人的封地臨近北疆,為了抗擊蒙古,坐擁強兵,勢力最大,太孫對他們也最為忌憚,二王為求自保,各自樹立黨羽。至於其他七王,資曆較淺、勢力不足,要麼依附太子,要麼依附晉、燕二王。好比遼王、穀王、蜀王依附太孫,周王、齊王勾結晉王,寧王、代王和燕王交好。故此九大藩王分為三黨,犬牙交錯.彼此牽製。”
樂之揚聽得入神,問道:“朱元肆也知道這三黨麼?”
“聖上何等精明,豈有不知之理?前些年他大殺功臣,先殺了晉王黨的宋國公馮勝、潁國公傅友德;又借藍玉一案,誅殺了不少燕王黨的大臣。這兩輪殺下來,二王的勢力大大削弱。接下來,隻要廢黜二王,禁錮其身,太孫自然穩如泰山。但聖上為人,外緊內寬,臣子犯禁,格殺勿論,子孫再是不肖,他也百般容忍。晉、燕二王一時削弱,根基仍在,隻要聖上不再追究,立馬又能詼複元氣。”
道衍說到這兒,露出莫測笑意。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師兄的意思,要我加入其中一黨麼?”
“而今朝廷上下,若非三黨中人,決計無法立足。”道衍長歎了一口氣,“你是東宮伴讀,本應是太孫一黨,可你身為太昊穀的弟子,又是燕、寧二王的同門,今晚之後,太孫黨必然將你視為異類,師弟處境,實在堪憂。”
樂之揚沉吟道:“以師兄之見,應當如何?”道衍笑道:“常言道‘響鼓不用重槌’,師弟聰明了得,還用為兄點透麼?”
樂之揚心中暗罵。道衍這一番話,分明是為燕王遊說,今晚赴宴之舉,更是一個大大的陷阱,朱高熾明知太孫猜疑自己,卻故意邀約自己同行,縱不遇上蜀王,此事傳將出去,“燕王黨”
的大帽子也要落在他的頭上。
樂之揚心中雪亮,口中卻笑道:“無怪方孝孺一見我就出言不遜。”
“他出言不遜,倒也不是因為黨爭。方孝孺自許當世儒宗,早些年,有人薦他進入東宮,不知何故,聖上沒有答允。方孝孺耿耿於懷,見你伴讀東宮,心中自然不服。”
樂之揚笑道:“他們當我是‘燕王黨’,這個東宮伴讀隻怕也要泡湯。”
“那倒不會。”道衍連連搖頭,“你進東宮是聖上的意思,不論什麼黨,都抵不過聖上一句話。太孫縱有千般的不願,也隻有忍氣吞聲,他頓了一頓,笑嘻嘻說道,“師弟放心,你若受了刁難,為兄一定幫你出氣。”
樂之揚口中稱謝,心中尋思:“這和尚好不奸猾,聽他的意思,分明是要讓我潛入東宮,做他‘燕王黨’的奸細。這主意臭不可聞,蠢豬才會上當。”
兩人各懷心思,一時無話。忽然間,遠處傳來一陣呼叫,跟著腳步聲急響,家丁們神氣驚慌,舉著火把跑來跑去。兩人心中詫異,道衍抓住一人問道:“出了什麼事?”
“死、死……”那人咽一口唾沫,“死人了……”
“死人了?”兩人對望一眼,快步跟在仆人身後,繞過前廳,忽見前方亮如白晝,眾人圍著一棵大樹,舉起火把,抬頭觀望。樂之揚擠入人群,抬頭看去,忽見樹梢上高掛一具屍體,血肉模糊,搖來晃去。倏爾一陣風來,吹得屍體轉了過來,樂之揚定眼一瞧,如受雷擊,心子突突狂跳,腦子裏一片空白。
死人正是郭爾汝。這時蜀王趕到,望著屍體,臉色鐵青,兩眼出火。徐輝祖也張大了嘴巴,郭爾汝是蜀王府的樂師,卻死在了魏國公的府邸,一旦傳將出去,勢必轟動京師。
呆了一會兒,徐輝祖緩過神來,回頭怒視家丁,低聲吼道:“廢物,還不放人下來?”
屍體離地一丈有餘,仆人們搬來木梯,七手八腳地解下屍體。到了這時,樂之揚方才恢複神誌,定定望著屍首,仿佛做夢一般。
郭爾汝體無完膚,傷口繳橫交織、深可見骨,既有爪痕,亦有齒孔,人雖已死,雙目兀自圓睜,麵孔極盡扭曲,布滿恐懼之意。
無論傷口神情,郭爾汝的死狀都與樂韶鳳一般無二。樂之揚努力回想前情,帶走郭爾汝的是一個家丁。那人站在暗處,低頭躬身,而今想來,此人不肯露麵,十之八九就是凶手。
意想及此,樂之揚忍不住轉眼四顧。府中奴仆眾多,服飾相同,那人縱在其間,此時也休想找出。
樂之揚不勝沮喪,郭爾汝一死,線索再次斷掉,如今之計,唯有弄清此人來曆,從他身世之中找出蛛絲馬跡。想到這兒,他看向蜀王,隻見朱椿怒氣衝衝,背著兩手踱來踱去,當下上前問道:“蜀王殿下,郭先生前可有什麼仇敵?”
蜀王怔了怔,搖頭道:“本王不知,他是方大人所薦。”轉身叫來方孝孺。方孝孺說道:“郭老沉默寡言,我與他也無深交。聽他說,當年他在京城呆過,後來到川中投奔親友,親友死後,留在成都。我見他精通諸般樂器,琵琶尤其彈得精妙,為了‘樂道大會’,故而薦與殿下,誰知……”說到這兒,不覺黯然。
道衍說道:“郭老在京城呆過,以他的技藝,應非無名之輩,以我之見,不如找幾個老樂戶,前來辨認屍首。”
“此計大妙!”蜀王連連點頭,“凶手膽大包天,若不將其正法,當真天理何存?”
經此變故,眾人無心宴會,紛紛告辭。朱高熾問道:“仙長要回陽明觀麼?”樂之揚心神不定,隨口答道:"我還有事,暫不回去。”
朱高熾不及說話,朱高煦冷笑說:“什麼事?跟姓水的妞兒有約吧?月夜會佳人,真他娘的過癮。”他不見了水憐影,一腔妒恨全都發泄在樂之揚身上。
朱高熾瞪了兄弟一眼,回頭笑道:“可惜,本想請仙長去府上喝上兩杯,今日有事,隻好留待將來了。”
雙方寒暄幾句,出了徐府,道衍拉住樂之揚笑道:“師弟,為兄所言之事,你要仔細斟酌,官場險惡,一步錯,步步錯,功名前途,都在你一念之間。”
樂之揚心神不屬,隨口敷衍兩句。道衍又牽來一匹馬,交到他手裏,殷切說道:“夜長路遠,騎馬代步為好。”
樂之揚無心上馬,牽著韁繩,漫步向前。其時夜色深濃,他的心裏卻盡是郭爾汝的死狀,樂韶鳳的屍首也不時閃過。不知不覺,兩具屍體合二為一,身上的傷痕有如一張張血盆大口,衝他發出無聲的嘲笑。
“究竟是誰?”樂之揚苦惱已極,舉起拳頭狠敲腦門。敲了兩下,忽聽一個嬌軟的聲音笑道:“腦袋又不是花崗石,敲破了可不好呢。”
樂之揚應聲回頭,忽見水憐影風姿楚楚,站在屋簷下方,膚光勝雪,梨渦隱現,眉宇之間透出一股喜悅。
樂之揚怔了怔,衝口叫道:“是你?”水憐影笑道:“不是我,又是誰?”樂之揚忙說:“姑娘不要誤會,我隻當你走了,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水憐影深深地看他一眼,眸子濃黑,深不見底。樂之揚本想問她去了哪兒,見她目光奇特,忽又心神恍惚,不知從何說起。
忽聽水憐影歎一口氣,幽幽說道:“我本想走的,可是、可是心裏害怕,不知不覺地又回來了。”
樂之揚聽了這話,暗生憐意,點頭說:“回來就好,省得我去找你!”
“是麼?”水憐影看他時許,忽而粲然一笑,笑容清豔柔婉,冷夜長街之中,就如一朵含羞澱放的幽蘭。
樂之揚望著女子,微微出神,過了半晌,方才問道:“水姑娘,你為何不辭而別?”水憐影低下頭,輕聲說:“我想去救人!”樂之揚一愣,問道:“蓮肮和嵐耘麼?”
“是呀!”水憐影不勝悵然,“也不知她們怎麼樣,是否受了他人的欺負。”
樂之揚眼珠一轉,忽而笑道:“這個麼,有一位老兄或許知道。”水憐影詫道:“誰?”話音未落,樂之揚橫起笛子吹了兩聲,飛雪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肩頭。樂之揚撫摸羽毛,笑問道:“好鳥兒,找到了麼?”飛雪昂首挺胸,頻頻點頭。
水憐影恍然大悟:“無怪不曾見它,原來跟蹤鹽幫去了?”樂之揚一揚手,飛雪衝天而起,隻在上方盤旋。
水憐影望著白隼,佩服樂之揚先見之明,說道:“事不宜遲,快快出發:樂之揚想了想,說道:“水姑娘,你留在京城,我去救人。”水憐影搖頭道:“她們與我名為主仆,實為姊妹,妹妹正在受苦,做姐姐的怎能獨善其身?”
樂之揚想到兩個女子,胸中熱血滾動,驀地翻身上馬,伸出手來。水憐影不解其意,冷不防樂之揚縱馬衝來,一探身,將她攔腰抱起,輕輕放在身前。
水憐影又羞又急,臉上似要燃燒起來。自她成年以來,從未如此接近男子,而今一馬雙乘,肌膚相親,呼吸可聞,水憐影隻覺頭暈目眩、心跳如雷,轚發微微見汗,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
樂之揚倒是若無其事。隻顧挽韁縱馬,水憐影忐忑時許,也慢慢放下心來,心想:“人說柳下惠坐懷不亂,不想人世間真有這樣的奇男子。”一念及此,心中釋然,但覺快馬馳驟、晚風勁吹,月光樹影向後飛逝,胸臆之間,竟有一種說不出的暢快之情。
飛雪時髙時低,忽遠忽近,仿佛一隻幽靈,在夜色中隱現不定。二人縱馬跟隨,跑了一個時辰,忽見前方出現一點燈火,凝目看去,卻是一間四合小院。
到了院落上方,白隼盤旋不去。樂之揚心知到了地頭,扶著水憐影下馬,潛到小院門前,取出真剛劍,切斷門閂。兩人推門而入,走到光亮之處,忽聽有人發出呻吟。
樂之揚點破窗紙,向內一瞧,“弄蛇客”躺在床上,渾身青腫,口中哼哼,床邊一個小童正在煎藥,房中水汽升騰,彌漫著刺鼻藥味。
樂之揚隻覺好笑,老頭兒常年弄蛇,反被蛇咬,真是大大的報應。想到這兒,踹門而入。小童嚇了一跳,作勢撲來,卻被他一腳踢翮,弄蛇客慌慌張張,掙紮欲起,樂之揚長劍一揮,指住他的咽喉,笑嘻嘻說道:“要活命的,乖乖躺下。”
弄蛇客愁眉苦臉地躺了下來,樂之揚向水憐影使個眼色:“你帶這小家夥出去。”水憐影不解其意,皺一皺眉,帶著小童退了出去。
樂之揚又問:“隻有你一個人麼?”弄蛇客悻悻點頭。樂之揚又問:“其他人呢?”弄蛇客哼哼道:“走了。”
“那兩個女子呢?”
弄蛇客報嘴不答,忽覺咽喉刺痛,忙道:“她們、她們被紫鹽使者帶走了。”樂之揚奇進:“去哪兒了?”弄蛇客搖頭說:“不知道。”樂之揚笑道:“老先生,你不肯說,我就去問你的童兒,
他說了,你就沒命了。”
弄蛇客祌色數變,垂頭喪氣,悻悻說道:“王鹽使帶她們參加‘河鹹海淡之會’。”樂之揚道:“河鹹海淡,那是什麼東西?”“不是東西。”弄蛇客說道,“那是本幫的大會,天下大小堂口都要派人參加,聽說本次大會,要選出新一代幫主。”
“選幫主?”樂之揚吃了一驚,“蘇乘光死了嗎?”
“還沒有。弄蛇客微微冷笑,“但也活不了多久了。”
“此話怎講?”
“王鹽使想了一個變通法兒,先選出幫主,再讓新幫主殺了蘇乘光為老幫主報仇,這麼一來,既可選出幫主,又可不違老幫主的遺願。”
樂之揚一時默然,他佩服蘇乘光豪氣過人,不忍見他送命,王子昆這一招釜底抽薪著實毒辣無比。想到這兒,他問道:“選幫主與那兩個女子何千?”弄蛇客搖頭說:“我也不知。”
樂之揚又問:“什麼時候開會?”弄蛇客道:“後天晚上。”樂之揚道:“什麼地方?”弄蛇客道:“崇明島。”
樂之揚轉身出門,又盤問一遍童兒,與弄蛇客所說一般無二。水憐影聽完,麵露愁容。兩人出了院子,默默走了一程,樂之揚忽道:“水姑娘,你去過崇明島麼?”
水憐影輕輕搖頭:“我沒去過,但有耳聞,那是一座江心小島,地處入海之處,此去約有兩日路程。”說到這兒,看了樂之揚一眼,漫不經意地說,“樂公子,你若要去,可不能撇下我的。”
“水姑娘……”樂之揚還沒說完,水憐影搶先說:“鹽幫聚會,高手眾多,你有幾成把握救出她們?”樂之揚呆了呆,苦笑道:“一成也沒有。”
“如此我非去不可。"水憐影決然道,“萬不得已,還可用我換出她們。”
樂之揚大感頭痛,可是水憐影心意已決,必要同行。兩人沿江走了一程,到了天亮,樂之揚賣了馬匹,換了一艘帶篷的漁船。水憐影大為奇怪,樂之揚笑道:"鹽幫耳目眾多,騎馬太過招搖,躲在船艙裏麵,倒可以隱藏行蹤。”
水憐影搖頭說:“掩耳盜鈴,看看你和我,哪兒有漁夫漁婦的樣子?”樂之揚想了想,笑道:“姑娘說的是。”買來兩套粗布衣裳,與水憐影換在身上。
水憐影摘下簪環,打散宮髻,一如平常村婦,用一支荊釵束起秀發。她冰肌雪膚、眉目如畫,布衣荊釵也掩不住天香國色,就好比石中瓊瑤、雪裏寒梅,粗陋之中更見奇美。
樂之揚一邊瞧著,忍不住笑道:“無怪西施在溪邊浣紗,也能成為吳王夫差的王妃,美人麼,穿上什麼都是美人。”
水憐影麵頰微紅,如染胭脂,小聲咕噥道:“你這個人呀,少說兩句,會死麼?”樂之揚哈哈大笑,出艙搖櫓去了。
如此順流東下,樂之揚閑來無事,又想起郭爾汝之死,思來想去,全無頭緒,想到煩惱之處,便到船頭吹笛散心。
這一晚,月落波心,江水如練,樂之揚吹了一遍《周天靈飛曲》,望著江心明月,心境忽然空靈起來。蘅荇水榭一戰曆曆在目,《靈飛經》的經文也一股腦兒湧上心頭。
水榭一戰,全憑靈感,如今印證《妙樂靈飛經》的經文,竟是絲絲入扣,處處合於文中精義。好比經文寫道;“萬物為我之節,野馬入我之吹……流水無弦,聽者有心,有心之人聽無弦之水,漫如流水,自有天籟.無心之人聽有弦之琴,縱如伯牙在世,也是對牛彈之……以我之心為心,天地可為我用,借雷霆為鼓,聚風水為弦,以地肺為管吹,變山嶽為鍾磐……”
樂之揚兩相印證,如癡如醉。憑這一路心法,縱不能如經文中所說,變萬物為音樂,但隻要引導得法,天下任何兵器,均可變成樂器。
兵器變為樂器,便可演奏樂曲,天下樂曲甚多,但要曲盡其妙,又無過於《周天靈飛曲》
“靈舞”的節奏來自“靈曲”,“靈曲”的節奏又源自氣血。人體氣血之變,又與天地相通,是以順天應人,正合大道。
樂之揚越想越妙,回顧水榭一戰,化繁就簡,依照“靈曲”的節律,將心法一分為五:一是“聽風”,聆聽兵器風聲;二是“破節”,看破對手節拍;三是“亂武”,擾亂對方的武功;四是“入律”,將對手納入自身節奏;五是“同樂”,對方無法自主,任由擺布。如此先後五步,統稱《止戈五律》,也有“止戈為武”之意。
樂之揚沉迷於武功之中,水憐影一邊瞧著,但見他時而埋頭苦思,時而眉飛色舞,一會兒如老僧枯坐,一會兒又站起身來,揮舞玉笛,比比劃劃。
水憐影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樂公子,你做什麼?”樂之揚還過神來,便將《止戈五律》的道理說了一遍。
水憐影聽得莫名其妙,怔忡半晌,才笑道:“古人鑄劍為犁,你化劍為笛,頗有異曲同工之妙。若是天下的武器全都化為樂器,倒也是一件大大的美事。”
她臉上帶笑,眼裏卻有不信之色。這也難怪,《止戈五律》太過玄妙,修煉者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外人想要明白,當真難如登天。樂之揚解釋不清,隻好笑笑,坐在船頭,凝神默想。
水憐影走到他的身邊,望著滿江星月、兩岸長林,忽地歎一口氣,輕聲說道:“比起十八年前,這兒變了好多。”
樂之揚本在思索武學,聽了這話,驚訝問道:“你來過這兒麼?”水憐影點頭道:“那時我才三歲,家父入京為官,我和家母隨他同行,樂之揚不由笑道:“你都二十一了麼?真是看不出
本”
水憐影苦笑道:“人生如寄,人死如蛻,這軀殼早晚也如蟬蛻一般脫去,老老少少,又有什麼關係?”樂之揚道:“人生難得再少年,我倒是寧願更年輕一些。”
水憐影望他一眼,眸子裏似有星光流轉,忽而笑道:“樂公子,你小時候一定無憂無慮,故而無論何時,總是高高興興。”
“無憂無慮也說不上。”樂之揚扳起指頭說道,“好比大年夜沒有飯吃,大雪天沒有衣穿,上街賣藝,還要受潑皮的欺負。”水憐影搖了搖頭,淡然道:“這些事,實在算不了什麼。”樂之揚不服道:“好啊,你又遇上什麼煩心事?”水憐影沉默一下,忽道:“我爹爹對著我笑。”
“對你笑?”樂之揚失笑道,“這是好事啊。”水憐影道:“可他發笑的地方不對。”樂之揚笑道:“他在哪兒笑?”水憐影望著江水,幽幽說道:“京城的斷頭台上。”
樂之揚張口結舌,吃吃地說:“令尊,令尊……”水憐影木然點頭:“是啊,他被砍了頭。”她頓了一下,又說,“我也看見媽媽在笑……”
“這個……”樂之揚皺了皺眉,“她又在哪兒笑?”
“秦淮河的青樓裏。”水憐影說這話時,語氣平淡之極,樂之揚望著女子,心中卻是一陣翻騰。
水憐影出了一會兒神,忽又輕聲說道:“我還記得,三歲那個晚上,這兒的月光皎潔得很,照在人的身上,能把人變成一個影子。如今的月光卻是暗沉沉的,十八年過去,一切都變了。”樂之揚抬頭望去,明月團團,光照長天,忍不住說道:“月亮自古都不會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