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懂!”水憐影輕輕搖頭,“天上的月亮,隻是人心的影子,人心變了,月亮也變了。”
樂之揚聽得莫名其妙,水憐影忽地轉身,鑽入艙中,自顧自地睡去了。
又過一個晝夜,駛入鬆江地界,再行半日,終於到了長江之尾。江水到此,東連大海,水勢汪洋。樂之揚極目望去,波濤起伏之間,一座島嶼若隱若現,島畔碧草如絲,島上蘆花飆雪,鷗鳥翔聚,起落成群,來如白虹飲波,去如江心飛雲,幾葉小舟環繞島嶼,載沉載浮,漁歌悠揚。
這座島嶼正是崇明島,江海在此交融,水色兩分,明白如畫。樂之揚不由心想:無怪鹽幫在此聚會,水流至此,江水變鹹,海水變淡,不愧“河鹹海淡”之名。河可鹹,海可淡,這天下之事,還有什麼做不到的呢?
他冒險來此,並非沒有恐懼,此時望見海天景象,忽然豪氣大增,隻覺天下再無難事。
天時尚早,兩人停靠岸邊,靜待入夜。不久太陽沉西,夜幕降臨,樂之揚舉目望去,島上星星點點,湧現出許多火光。左近的船隻也多了起來,搖櫓擊水,駛向江心小島。船家均是鹽幫弟子,南腔北調,互報堂口。
樂之揚也劃槳向前,被人問到,詐稱應天分堂,鹽幫弟子不疑有詐,甚或與他並船而行。
不久到了岸上,二人粗頭亂服,果然無人留意。他們跟隨人群,擁入一塊平地,四麵插滿火把,照得亮如白晝。樂之揚東張西望,不見蓮、夙二女,卻見鹽幫弟子陸續趕到,擠滿周圍空地,少說也有一千多人。
起初吵吵嚷嚷,過了一會兒,忽地安靜下來。樂之揚正覺詫異,
忽聽轟隆巨響,凝目望去,岸邊行來一隻大船,船高一丈,兩側均有車輪,居然陸地行舟,由十多匹駿馬拖拽而前。
樂之揚看得驚訝,忍不住問道:"這到底是車還是船?”水憐影尚未答話,一個鹽幫弟子笑道:“你新來的吧?這是‘寶輪車船’,上岸為車,入水為船。”
“幫主座駕?”樂之揚吃了一驚,“幫主選出來了?”那弟子看他一眼,麵露疑惑:“這倒沒有。”
樂之揚鬆一口氣,極目望去,車船駛入人群,有如高台聳立,船頭或站或坐,約有二十來人,紫、赤、青、綠四大鹽使均在其中。四人各占一方,圍著一根木樁,蘇乘光被五花大綁,站在樁前。半個月不見,他滿麵胡須,容色憔悴,唯有一雙眼睛,兀自凜凜懾人。
樂之揚見他豪氣不減,心中暗暗喝彩,又見五人身後放著一張酸枝交椅(大體分黑酸枝、紅酸枝,常稱紅木),上麵端坐一個五旬老者,白袍大袖,玉麵長須,雙目微微閉合,仿佛正在入定。
樂之揚見他氣度不俗,不由猜想:“這人穿著白衣,莫非是‘白鹽使者’華亭?”
正想著,忽聽鑼鼓喧天,江上駛來一隻龍舟,船上樓閣三層,張燈結彩,船頭一支樂隊吹吹打打,有人高聲唱道:“富甲東南兮,唯我海鹽,獨占窯頭兮,誰與爭先……”他唱一句,船上之人應和一句,樂之揚聽得滑稽,拚命忍住笑意。
不久船到岸邊,下來一個半百老者,身穿蛟龍袍,頭戴飛魚冠,手持一杆煙管,吞雲吐霧,神情傲岸,到了車船之前,衝著鹽使們略略點頭。
水憐影湊近樂之揚耳邊,悄聲說道:“他是海長老孫正芳,鹽幫三老之一,掌管東南五省……”
正說著,忽聽一聲炮響,漫天焰火結放,火樹銀花,結成八個光彩奪目的大字:“天地八荒,玄武在北”。
發炮的是一艘花船,天上字跡剛剛變淡,船上又是一聲炮響,焰火滿天,結成八個大字:“三才五行,唯土是尊。”
樂之揚忍住笑,低聲問道:“這是土長老吧?"水憐影點頭說:“土長老髙奇,北五省的土鹽、岩鹽、池鹽,全都歸他掌管。”樂之揚笑道:“看樣子,他們都是來爭幫主的。”
“這個自然。”水憐影娓娓說道,“鹽幫弟子三十萬,販賣私鹽,餘羨可觀,不但人多勢眾,更是富可敵國,為爭這幫主之位,必定打個頭破血流。”
花船靠岸,下來一乘轎子,抬到車船之前,走出一個黑衣老者,五十出頭,幹癟瘦小,看見孫正芳,登時怒目相向。
孫正芳放下煙鬥,笑吟吟說道:“玄武在北,玄武不就是烏龜嗎?無怪高兄愛坐轎子,好比烏龜出行,總要帶著個烏龜殼子!”
高奇冷笑一聲,大聲說:“不敢,孫老弟獨占鼇頭,這個螯是不是烏龜?無怪老弟說話不通,試想長了個烏龜腦袋,又能想出什麼好話?”
孫正芳罵人不成,引火燒身,不由怒哼了一聲,舉起煙杆,悶頭抽煙。髙奇占了上風,得意洋洋,高聲叫道:“井長老呢?聽說他被西城捉了。他若不來,高某當了幫主,未免勝之不武。”孫正芳呸了一聲,說道:“天下的私鹽,海鹽占了一半,你那幾顆土鹽,吃了隻會拉稀。”
高奇笑道:“海鹽收入頗豐,但也不過占了地利,我若在你的位置,—半算什麼?哈,天下私鹽,少說要占四分之三。”孫正芳怒道:“胡吹大氣,不知所謂。”高奇笑道:“我胡吹大氣,也比你貪贓納賄的強。”
孫正芳變了臉色,怒道:“你說什麼?”高奇取出一本賬簿,笑道:“這是你貪汙的證據,這些年你做海長老,少說貪汙了五十萬兩銀子。”
“血口噴人!”孫正芳一晃身,忽地到了高奇身前,五指張開,抓向賬簿。高奇向左一閃,卻被孫正芳抓住賬簿一角,兩人同時用力,嗤的一聲,賬簿分成兩半,孫正芳低頭看去,忽地一呆,怒道:“什麼狗屁賬簿,根本就是一本皇曆。”
高奇哈哈笑道:“我不過試一試你,你這麼急著搶回賬簿,足見心中有鬼,做賊心虛。"孫正芳氣得連連跺腳,罵道:“放屁,放屁……”
兩人正在爭執,忽聽有人哈哈大笑。兩人抬頭一瞧,笑的卻是蘇乘光。孫正芳臉色一沉,厲聲道:“你笑什麼?”蘇乘光笑道:“我笑烏龜打架。”孫、高二人曾以“烏龜”相互嘲諷,孫正芳勃然大怒,跳上車船,手起掌落,給了蘇乘光一個耳光。
蘇乘光大怒,虎目睜圓,精光暴漲。孫正芳為他目光所逼,不覺後退半步,打人的手掌隱隱作痛,方才一掌,不似打中人身,倒像是打中了一塊石頭,他不由心想:“我若叫他嚇住,豈不叫人恥笑。”想著毒念陡生,掣出一口尖刀,紮向蘇乘光的心口。
忽聽“當”的一聲,尖刀刺中一支短戟,孫正芳隻一愣,回頭怒道:“淳於英,你敢攔我?”淳於英淡淡說道:“孫長老,你還不能殺他。”孫正芳怒道:“為什麼?”淳於英道:“事先說好,隻有新任幫主,方可殺他祭旗。”
孫正芳的臉色陣紅陣白,忽地大聲說道:“這幫主怎麼選?比武功,比資曆,還是比賺錢?若比嫌錢,孫某拿管東南,富甲天下,理所當然,該由我當幫主。”
高奇“呸"了一聲,說道:“一幫之主,以德為先,光比嫌錢的本事,說起來就是一股銅臭氣。”孫正芳瞥他一眼,冷笑道:“咱們入幫圖什麼,不就為一個‘錢’字嗎?以德為先,怎麼不去考八股、當狀元?”
眾弟子一聽,大感入耳,紛紛叫道:“對啊,不能替大夥兒賺錢,又算哪門子幫主?”
高奇一時語塞,王子昆忽地上前一步,揮手笑道:"二位長老都是本幫的翹楚,才德資曆都是旗鼓相當。至於嫌錢的本事,東南富庶,北方貧瘠,要分高下,也不公平。”
高奇忙說:“對,對……”孫正芳大為不快,冷冷說:“王鹽使,你說了半天,就跟放屁一樣。”
王子昆幹笑兩聲,說道:“孫長老別急,我有一個法子,既能選出幫主,又能叫落選者心服口服。”
孫、高二人齊聲問道“什麼法子?”王子昆一拍手,大聲說道:“將妖女押上來。”人群應聲分開,押出兩個女子。
樂、水二人心跳加快,這兩個女子正是蓮航、嵐耘,二人蓬頭垢麵,手足被綁,望著四周人群,臉上均是懼色。
蘇乘光看見二人,驚訝道:“你們兩個怎麼來了?”蓮航落淚道:“鹽幫進攻了蘅荇水榭。”蘇乘光皺眉道:“你們小姐呢?”嵐耘道:“謝天謝地,來了一個救星,帶著小姐逃了。”
王子昆咳嗽一聲,打斷兩人,高聲說道:“這兩個小賤人都是西城妖女。孫長老、高長老,我把她們放了,你們以一對一,誰先殺死妖女,誰就是下一任幫主。”
人群一片嘩然,蘇乘光怒道:“王子昆,你欺人太甚。”王子昆笑道:“我怎麼欺人了?大家以一對一,再也公平不過。"
蘇乘光怒喝一聲,用力一掙,但他身上的繩索是生牛皮纏繞鐵索,千鈞之力也休想掙開。蘇乘光無計可施,望著二女,心如刀割,怒道:“欺負女人算哪門子好漢?高奇、孫正芳,有本事―人接我十掌,誰接得下來,誰就當他娘的幫主。”
高、孫二人知道齊浩鼎的死因,自忖武功高不過齊浩鼎,硬接“雷音掌”無異送死,當下假裝沒有聽見,高奇說道:“王鹽使言之成理,誰先殺妖女,誰就當幫主。”孫正芳也默默點頭。
高奇一揚手,太喝:“拿棒來。”兩個弟子捧上來一支狼牙巨棒,九尺有餘,通體精鋼鍛鑄,少說也有八十來斤。
高奇人小棒大,原本滑稽,但他接過棒子,舞弄兩下,當真呼呼生風,揮灑自如,眾人看在眼裏,無不齊聲喝彩。
樂之揚望著棒上尖剌,隻覺頭皮發麻。這時胳膊刺痛,轉眼—瞧,水憐影抓著他的手臂,直勾勾望著前方,但因太過用力,指甲深深陷入肉裏。
此時蓮航、嵐耘脫了束縛,兩人對望一眼,目光不勝淒然。
孟飛燕看得不忍,大聲說道:“王鹽使,何苦非要殺人?不如點到為止,誰先打倒對手,誰就勝出如何?”淳於英也說:“不錯,堂堂鹽幫三老,為難兩個女子,傳到江湖上,隻怕不太好聽。”
“這就心軟了麼?”王子昆微微冷笑,孟鹽使、淳於鹽使,
你們忘了老幫主怎麼死的嗎?鹽幫西城,勢不兩立,殺這兩個小妖女,也不過小小地出一口惡氣。”
眾弟子一聽,紛紛叫嚷:“對啊,殺了她們,給老幫主報仇。”千人齊呼,聲如炸雷,二女身處其間,不覺心顫神搖、麵如死灰。孟飛燕眼看眾意難違,隻好搖頭歎氣。
孫正芳忽地放下煙管,向著二女問道:“你們兩個用什麼兵器?”嵐耘道:"我用鶴嘴鋤。”蓮航說:“我用長槍。”三十六行客裏的“蒔花客”使一把短鋤,聞言越眾而出,交給嵐耘。另有
人取來一條長槍,送到蓮航手上。
孫正芳斜睨了高奇一眼,忽道:“你挑哪個?”髙奇打量二女,
心想:“一寸長,一寸強,狼牙棒比鋤頭要長,竹斿又比煙杆要長。”
想到這兒,含笑說道:“我挑鋤頭。”不待孫正芳回答,掄起狼牙巨棒,向嵐耘當頭打落。
夙耘正要抵擋,身邊風聲忽起,突然多了一人。那人抓住她
手,向後跳開,高奇一棒落空,登時又驚又怒,定眼看去,嵐耘的身邊站著一個少年男子,一副農夫裝束,人才清俊不凡,手中拿著一支玉笛,臉上流露出嬉笑神氣。
二女不勝驚喜,齊聲叫道:“樂公子。”高奇驚疑不定,放下棒子,皺眉問道:“你是誰?”樂之揚不及回答,忽聽趙見淮叫道:“他是西城少主。”
話一出口,人群嘩然。樂之揚暗喑叫苦,當初自稱“少主",不過扯虎皮當大旗,嚇唬一下鹽幫弟子,到了這兒,反成拖累。杜酉陽打量樂之揚,忽地點頭說:"我想起來了,上次西城八部擅闖‘有味莊’,其中就有他一個。”
眾人群情洶湧,呼啦圍將上來,蘇乘光卻是大皺眉頭,忽地厲聲叫道:“兀那小子,你搗什麼鬼?西城少主又是誰?”
樂之揚眼珠一轉,忽地笑道:“趙堂主一定聽錯了,我不是
‘西城少主’,而是西城小卒。”趙見淮氣得發昏,破口大罵:“嘴是兩張皮,你一會兒少主,一會兒小卒,他媽的,根本就是謊話連篇!”
樂之揚臉也不紅,笑嘻嘻道:“不瞞趙堂主,這一次我來,
是為梁城主帶個口信。他說了,鹽幫如果識相,立馬速速放人,如不然,城主一到,玉石俱焚。”
“放屁,放屁。”趙見淮怒道,“臭小子,鬼才信你……”還沒罵完,忽聽有人說道:“小子,你真是梁思禽的信使?”聲音甚是沉靜,樂之揚轉眼一瞧,酸枝椅上的老者不知何時張開雙眼,蕭然站起,注目望來。
樂之揚見他儀表非俗,心頭一動,笑嘻嘻說道:“是啊,我就是他的信使。”老者拈須道:"他自己為何不來?”樂之揚笑道:
“你怎麼知道他沒來?”
老者臉色微變,轉眼看向四周。蘇乘光“呸”
了一聲,冷笑道:“楚空山,虧你一派宗主,居然相信這樣的鬼話,我西城沒他這一號人物,更沒有什麼城主的口信。”
老者沉吟未決,高奇冷笑道:“有口信又怎樣,沒口信又怎樣,
梁思禽號稱天下無敵,照我來看,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鹽幫弟子三十萬,一人吐一泡唾沫,也能將他活活淹死。"孫正芳點頭道:“髙長老說得對,梁思禽當真天下無敵,又為何躲在昆侖山不敢露麵?
哼,他不來還罷,當真敢來,便讓他看一看我鹽幫弟子的手段。”這幾句說得豪氣幹雲,大長眾人誌氣,一時紛紛叫道:“對呀,天下無敵,笑死人了,天下那麼多人,他一個個都比過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梁思禽一個老朽,還胡吹什麼大氣……”
眾人七嘴八舌,說得興高采烈,仿佛人人都能勝過梁思禽,隨便一個鹽幫弟子,都比西城之主高明十倍。
蘇乘光一邊聽著,先是憤怒,聽到後來,忽覺不勝滑稽,哈哈大笑起來。王子昆怒道:“你笑什麼?”蘇乘光笑道:"我笑西城之主一錢不值,教出來的徒弟,居然打死了鹽幫的幫主。不對,我這兩下子,連螞蟻也捏不死,怎麼打得死齊浩鼎呢?他一定是被風吹死的,老子給他抵命,真他媽的冤枉透頂。”
說到這兒,四周鴉雀無聲,眾弟子均想:“蘇乘光隻是梁思禽的弟子,尚且三掌打死齊浩鼎,梁思禽身為師尊,當真天下無敵也說不定。”想到這兒,豪氣頓失。
孫正芳眼看軍心動搖,揚聲道:“蘇乘光,你別不服氣,有道是長江後浪推前浪,梁思禽再厲害,那也是三十年前的事。”
"誰說我不服氣?老子服氣得很。"蘇乘光笑道,“西城之主都不算什麼,這小子自稱西城小卒,更加入不了孫長老的法眼。
來來來,高長老、孫長老,誰要殺了這小卒,誰就是鹽幫之主,我蘇乘光任殺任剮,決無怨言。"
此話一出.樂之揚哭笑不得,孫、高二人猶豫未決,蘇乘光火上澆油,又說道:“堂堂鹽幫長老,還怕我西城的小卒麼?”高奇騎虎難下,怒道:"我怕你個屁。”舉起狼牙棒,吐了個
架勢,衝樂之揚喝道,“棍棒無眼,隻怪你自己命歹。”
樂之揚笑而不語,隻是把玩玉笛,高奇皺眉道:“你的兵器呢?”樂之揚揚起笛子,笑道:“這個不是?”
高奇一愣,大喝一聲,揮棒就打,樂之揚使出“靈舞”,輕輕晃身止過。高奇見他設法靈動,暗喑吃驚,當即打起精神,使
出-路“貪狼噬月棍”,八十斤重的巨棒舞得有如電光雷霆,來來去去,不離樂之揚頭頂。
兩人一進一退,來去如風,忽然嗤的一聲,狼牙棒帶走了一
片樂之揚衣角。鹽幫弟子喝彩之餘,暗叫可惜,心想這一棒稍快一步,帶走的可就是一塊皮肉了。
十餘招一過,樂之揚先“聽風”,兩“破節”,靈感所至,狼牙棒的節奏已是:“了然於心,又拆數招,忽然使出“亂武”,玉笛左挑右撥,擊中精鋼狼牙,發出叮叮之聲。
每響一聲,高奇便覺虎口一熱,勁力傳到棒上,忽地七斷八續,狼牙棒仿佛撩入一張大網,阻礙重重,越來越慢。
棒法一悛,玉笛乘虛而入,好比薄刃剔肉.盡在節奏間隙遊走,一來二去,好端端一路“貪狼噬月棍”七零八落,前招不接後式,
來去不能自主,狼牙棒就像是一條活蛇.高奇使出吃奶的力氣也駕馭不住。
蘇乘光原本惱恨樂之揚胃充西城弟子,故而挑唆高奇教訓此
人。可是話一出口,又覺有些後悔,樂之揚謊話連篇,卻是一番好意,倘若因此傷他,頗有一些過意不去。不料二人交手,樂之揚反占上風,蘇乘光大為驚奇,凝目望去,卻看不出其中的奧妙,
忽聽叮叮數聲,高奇應聲後退,搖搖晃晃,手舞足蹈,樂之揚抬手,他也抬手,樂之揚轉身.他也轉身,樂之揚舉步向前,他便應節向後,二人不似交鋒,倒像是相對起舞。
蘇乘光嘖嘖稱奇,高奇更是茫然失措,玉笛碧光流溢,有如一條繩索係在狼牙棒上,牽著他忽東忽西,陷入可笑境地。高奇極力想要掙脫,可是稍一動念,又被玉笛製住。
樂之揚見他“入律”已深,當下使出“同樂”,忽以左腳為軸,滴溜溜轉了起來。二人節奏一同,樂之揚一轉,高奇也隻好照辦,先是人隨棒走,漸漸棒隨人轉,高奇稀裏糊塗,隻顧使出全力,將手中的棒子使得有如車輪一般。
玉笛輕巧,轉起來無關緊要,狼牙棒八十餘斤,轉動間生出—股大力。高奇驀地抓拿不住,掌心一痛,大棒脫手而出,畫了一個弧線,衝入蘆花蕩裏。高奇失去兵刃,兀自停身不住,連轉了七八圈子,方才停了下來,隻覺頭暈目眩、胸悶欲嘔,抬眼望去,忽見孫正芳揮舞煙杆,已和樂之揚鬥在一處。
高奇敵汽同仇,忍不住嘎聲叫道:“老孫當心,這小子會西城的妖術。”蘇乘光聽得微微冷笑,心想:“這小子武功古怪,但與我西城無關。西城妖術?哼,這一幫私鹽販子,哪兒見過真正的妖術?”
孫正芳的煙杆三尺來長,煙鍋熟銅鍛鑄,重約三斤有餘,揮舞起來,可如短棍點穴,可如銅錘傷人,一路“靈蛇打"頗負盛名,出師以來,不知傷了多少好漢。他見樂之揚武功古怪,使出“追風打”和“掣電打”,招招搶攻,不讓對方有還手之能。
樂之揚卻不管不顧,一律聽風、破節,拆解數招,冷不防孫
正芳張開口唇,噴出一般濃煙,煙氣隨風彌漫,化為白茫茫一片。吐煙之舉,無關節奏,樂之揚不由一愣,隻怕煙氣有毒,慌
忙閉住呼吸,孫正芳趁機隱入煙霧,猛吸狂吐,一時濃煙滾滾,樂之揚仿佛置身五裏霧中,煙氣灌入眼與,嗆得他雙淚齊流。
這是“靈蛇八打”的“興霧打”,先用濃煙困住對手,而後蔵身煙霧,趁亂出手。孫正芳一覺出樂之揚被困,急忙使出“穿雲打”,聽風辨位,上前猛攻。
換了他人,必為所趁,偏偏樂之揚耳力通玄,“聽風辨位”
的本事,隻在對手之上,不在對手之下。孫正芳倘若不動,或許無奈他何,稍一動彈,樂之揚立刻知覺,“破節"轉為“亂武”,孫正芳一擊落空,煙杆陡然一沉,空碧笛搭了上來,噠噠噠連環數下,敲得他功消氣散、後招盡軟,欲要收回,那支笛子卻如飛絮魅影,緊緊黏在煙杆上麵。
孫正芳欲進不得,欲退也難,焦躁之際,節奏大亂。樂之揚趁勢“入律”,玉笛輕輕一挑,煙杆反抽回去,啪的一聲,狠狠抽中了孫正芳的左臉。
孫正芳禁不住後退兩步,挨打處如中火燒,惱怒間想要反擊,
煙杆剛剛揮出,忽又遇上笛子,孫正芳隻覺虎口一熱,煙杆反眺而回,啪的一聲又打中了他的右臉。
老頭兒的麵皮充氣似的腫脹起來,心中又氣又急,大力揮舞煙杆,想要擋住對手,可他一舉一動,全在樂之揚掌握之中。後者伸出玉笛,向上一挑,煙杆托地挑起,淩空轉了一個半圓,煙鍋的火星一點不落,全都扣在了孫正芳的胡須上麵。
隻聞一股焦臭,胡須騰地燃燒起來。孫正芳哇哇大叫,舉手想要滅火,不料煙杆反抽回來,正中他的額頭,煙鍋裏的餘燼落在他的頭頂,嗤的一聲,頭發頓也燃燒起來。
孫正芳滿頭滿臉均是火焰,燒得猶如一支火把,他再也忍耐
不住,丟了煙杆,滾出濃煙,屬下弟子看見,慌忙上前滅火。待到火焰堪滅,老頭兒胡須溜光,頭皮焦爛,臉上一團漆黑,狼狽得無法形容。
倏爾濃煙散盡,樂之揚一手挽著玉笛,一手擎著煙杆,吸了—口,徐徐吐出,那一副神氣模樣,隻將孫正芳氣得半死。蘇乘光也不由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不但會撒謊,打架的本事也不賴。”樂之揚笑道:“過獎,過獎。”
兩大長老先後敗落,鹽幫上下一時氣奪。眾鹽使自忖武功與
兩位長老隻在伯仲之間,二人敗得如此淒慘,自己縱然出戰,諒也不是對手,一時麵麵相對,不知如何是好。
楚空山望著樂之揚,沉思半晌,忽地說道:“飛燕。”孟飛燕
應聲上前,神態恭謹。隻聽楚空山說道:“你去跟他走兩招!”孟飛燕嚇了一跳,忙道:“可是……”楚空山不待她說完,冷冷說道:“你怕了麼?”
“怕倒不怕。”孟飛燕遲疑一下,輕聲說道,“隻是萬一輸了,
豈不有負師父的教誨?”
“有勝就有敗,沒什麼大不了的。"楚空山頓了頓,又問廣‘探花手’你練得如何?”
孟飛燕恭聲道:“練得尚可。”楚空山點頭道:“很好,你就
用這路手法跟他交手。”
孟飛燕變了臉色,猶豫不前,忽聽蘇乘光笑道:“楚空山,
聽說你生平有四好:好花、好酒、好音樂,好美人。前三樣不說,敁後這一個‘美人’嘛,可跟這位孟鹽使全然無關,鹽幫招她入幫,
根本就是自毀前程。”
“胡說亂道。”楚空山口氣冷淡,“人醜人美,又跟鹽幫的前
程何幹?”蘇乘光笑道:“形容女子貌醜,常說貌如無鹽,鹽幫無鹽,還能幹什麼?”
孟飛燕怒道:“姓蘇的,你死到臨頭,還亂嚼舌根。”楚空山
沉吟一下,冷笑道:“我生平好名花,愛美人,卻收了個貌如無鹽的徒弟,天底下嘲笑我的人一定不止一個。”
蘇乘光笑道:“這件事當真奇怪,其中必有典故。"楚空山道:“你要聽?”蘇乘光拍手笑道:“當然要聽。”
楚空山“哼”了一聲,眺望江麵,冷冷說道:“二十年前,我受了仇家的暗算,身中奇毒,奄奄一息。湊巧飛燕經過,將我背回本派,老夫方能活到今日。事後我問她想要什麼,她說要拜我為師。我心中不願,但也無法拒絕,隻好立下一條規矩:入我劍派可以,但不得有求於我,如有一事相求,師徒情分就此斷絕。”“這不是刁難人麼?”蘇乘光大聲嚷嚷,“哪兒有徒弟不求師父的。”
“說也奇怪。”楚空山頓了一下,漫不經意地說,“入門多年,
無論多苦多累,飛燕也不曾求過我一句,後來闖蕩江湖,也是靠她一己之力。不料十日之前,她忽然寫信給我,說與西城結怨,
求我助她一臂之力。”
眾人聽到這兒,心中百味雜陳,孟飛燕開口相求,無異於自絕於師門。蘇乘光轉眼一瞧,孟飛燕醜臉蒼白,雙目通紅。蘇乘光大為不平,高叫道:“楚空山,我當你是個高人,原來不過是
個以貌取人、無情無義的匹夫。”
楚空山還未回答,孟飛燕忽地跳起,給了蘇乘光一個耳光。蘇乘光一愣,怪道:“你打我幹嗎?”孟飛燕怒道:“你再侮辱家師,我擰下你的腦袋。”蘇乘光瞪了她一會兒,忽而笑笑說道:“也罷,我不跟榆木腦袋一般見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