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衝謙(1 / 3)

假使一個美國人,因有某種成績,受了別人的誇獎,照美國人的規矩,他對於誇獎他的人的答複,應該是:“多謝你的誇獎。”或:“多承誇獎,感激不盡。”假使一個中國人,因有某種成績,受了別人的誇獎,照中國人的規矩,他對於誇獎他的人的答複,應該是:“不敢當。”或:“毫無成績,謬承過獎。”在這種情形下,美國人的答複,是承認自己有成績;而中國人的答複,是否認自己有成績。自己有成績,而不認為自己有成績,此即所謂謙虛。虛並不是虛假的意思。《論語》說:“有若無,實若虛。”虛者對實而言。真正謙虛的人,自己有成績,而不以為自己有成績;此不以為並不是僅隻對人說,而是其衷心真覺得如此,即所謂“有若無,實若虛”。

“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後己”。這本是社會所需要的一種道德。社會上的禮,大概都是根據這種道德而有的。無論哪一國家或民族的禮,或哪一種社會的禮,其詳細節目或有不同,但其主要的意思,總不離乎“自卑而尊人,先彼而後己”。一個美國人對於誇獎他的人的答複,雖不是自卑,而卻是尊人。因為照他的看法,若否認自己有成績,即是直斥誇獎他的人的錯誤。直斥人的錯誤,是無禮的。中國人對於誇獎他的人的答複,雖不是尊人,而卻是自卑。所謂“謬承過獎”,即是說:“你對於我誇獎太過,你錯了。”照美國人的看法,這是很不客氣的話。照中國人的看法,這不客氣,是為自卑而起,所以雖不客氣,而決不會引起對方的誤會。

我們常聽說,人須有“自尊心”。上所謂自卑,並不是有自尊心的反麵。孟子說:“人有不為也,而可以有為。”一個人在消極方麵,有有不為之誌,在積極方麵,有有為之誌,這種人謂之有自尊心。無自尊心的人,認為自己不足以有為,遂自居於下流,這亦可說是自卑。不過此自卑不是上所謂自卑。此自卑我們普通稱之為自暴自棄。孟子說:“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為者亦若是。”有這一類的誌趣者,謂之有自尊心。在行這一類的誌趣的時候,完全用不著與人客氣,用不著讓。所謂“當仁不讓”是也。但在人與人的普通關係中,則彼此之間,需要互讓。讓是禮的一要素。所謂客氣,所謂禮貌,都有讓的成分在內,所以我們常說“禮讓”。上所謂自卑,是讓的表現,並不是自暴自棄。

有些人認為,有自尊心,即是在人與人的普通關係中,以自己為高於一切,這是錯誤的。有自尊心是就一個人的誌趣說。上所謂自卑,是就人與人間的禮讓說。二者中間,並沒有什麼關係。

說到讓,或者有人以為與所謂鬥爭,或奮鬥等精神不合。這以為又是錯誤的。所謂鬥爭,可以提倡者,隻能是團體與團體間的鬥爭,不能是一個團體內的人與人的鬥爭。有提倡民族鬥爭者,亦有提倡階級鬥爭者,但是沒有人提倡,亦沒有人能提倡,人與人鬥爭。這是不能提倡的。所謂不能提倡者,即謂,如有提倡者,其說一定是講不通的。無論我們讚成民族鬥爭或階級鬥爭之說與否,其說是講得通的。但如有提倡人與人鬥爭者,其說是講不通的。如有人以為,提倡民族鬥爭或階級鬥爭者,必亦提倡人與人鬥爭,此以為亦是錯誤的。持此等以為的人可以說是“不明層次”。因為所謂民族或階級,不是與人在一層次之內的。

所謂奮鬥者,不過是說,一個人應該努力去做他所應該做的事,或他所願意做的事。鬥字在此,隻是一種比喻,並不含有侵害別人的意思,與鬥爭之鬥不同。一個人於不侵害別人的範圍內,當然可以,而且應該,努力做他自己所應該做的事,或他所願意做的事。這裏用不著讓,亦實在不發生讓或不讓的問題。一個人讀書,求學問,用不著讓別人占先,並且還可以爭著占先。但他若因此,而於與別人共飯時,亦搶著吃菜而不讓人,則他可說是“不知類”。因為求學問與吃飯,在這一方麵,並不是一類的事。

以上所說,是普通所謂謙虛,但就中國的傳統思想說,謙虛並不僅隻是如此。就中國的傳統思想說,謙虛是一種人生態度,其背後有很深的哲學的根據。此哲學根據,一部分即是《老子》及《易傳》中所講的道理。

老子對於人生,有很深的了解。他觀察人生,研究人生,發現了許多道理或原則。這些道理或原則,他名之曰“常”。他以為人若知道了這“常”,而遵照之以行,則即可以得利免害。若不知這些常而隨便亂作,則將失敗受害。他說:“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

在這一點,老子很有科學的精神。科學的目的,或其目的之一,亦是欲發現宇宙間的許多道理而使人遵照之而行。人若遵照這些道理而行,他可以得到許多利益。我們常說:“科學能戰勝自然。”就一方麵說,它是能戰勝自然;就又一方麵說,它之所以能戰勝自然,正因它能服從自然。

老子所說的話,有許多對於道德是中立的。在這一點,他亦與一般科學家相似。科學家所講的道理,對於道德是中立的。有些人可以應用科學家所講的道理做道德的事,有些人亦可以應用科學家所講的道理,做不道德的事。但對於這些,科學家都是不負責任,亦不能負責任的。在有些地方,老子亦隻說出他所發現的道理,至於人將應用這些道理做些什麼事,老子是不負責任,亦不能負責任的。例如老子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有人因此說,老子講陰謀。其實老子並不是講陰謀,不過陰謀家可應用這些道理,以遂其陰謀而已。

老子說:“反者,道之動。”照老子的看法,一某事物,若發展至其極,則即變為其反麵,此所謂“物極必反”。《易傳》中亦講這個道理。舊說《易》《老》相通。其相通的主要的一點,即是《易》《老》皆持“物極必反”之說。

海格爾亦說:事物皆含有其自己的否定。若一某事物發展至極,則即為其自己所含有之否定所否定。所以一切事物的發展,都是所謂自掘墳墓。馬克思的曆史哲學,亦用海格爾此說,不過他不以心或觀念為曆史的主動力,而以經濟的力量為曆史的主動力。所以他的曆史哲學稱為物質史觀或經濟史觀。

一某事物的發展,如何是已至其極?有些事物,其極是對於客觀的環境說,有些則是對於主觀的心理說。例如馬克思說,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若發展至其極,則即為其自身所含有之否定所否定,資本主義的社會的發展是“自掘墳墓”。資本主義的社會之極,是對於客觀的環境說。所謂客觀的環境,亦是一種事物自身所造成的。每一種事物,在其發展的過程中,自身造成一種環境。如這種環境,使此種事物不能繼續存在,則此種事物的發展,即已至其極。因為這種環境是這種事物自身所造成的,所以這種環境即是這種事物自身所掘之墳墓,亦即其自身所含有的否定之表現。

就資本主義的社會的發展說,其極是對於其自身所造成的環境說。但就一個資本家的財產的發展說,其極是可對於一個資本家的主觀心理說。假使有一個國家的法律,規定一個資本家的財產,不能超過一百萬元,則此國內的資本家的財產,如到一百萬元,即已至其極,就此方麵說,或就類乎此的方麵說,一個資本家的財產的發展,亦是對於客觀的環境說。不過這一種極是人為的,不是自然的,所以這一種極不必引起反。但假如雖沒有這些限製,而一個資本家發財至一百萬元時,此人即已誌驕意滿,以為他已是天下第一富人,而再不努力經營他的工業或商業,如此,則一百萬元對於此人,即是其財產之極。到了此極,此人的工業或商業,即隻會退步,不會進步,而其財產亦隻會減少,不會增加了。

又譬如一個人有很大的學問,但他總覺得他的學問不夠,此人的學問,對於此人,即尚未至其極。此人的學問,即還有進步的希望。另外有一人,雖隻讀過幾本教科書,但自以為已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此人的學問,對於此人,即已至其極。此人的學問,不但沒有進步的希望,而且一定要退步。舊說所謂“器小易盈”即是指這一類的人說。小碗隻需裝一點水,即至其容量之極。再加水,即要溢出來,此所謂“易盈”也。《易》《老》所謂極,大概都是就這些方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