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衝謙(2 / 3)

如欲使一某事物的發展,不至乎其極,最好的辦法,是使其中先包括些近乎是它的反麵的成分。例如一個資本主義的社會,如發展至一相當程度,而仍欲使其製度繼續存在,最好的辦法,是於其社會中,先行一些近乎是社會主義的政策。如有人問一馬克思的信徒,英美等國的資本主義已經很發展了,何以在這些國內,還沒有社會革命發生呢?最好的答案是,因為英美等國的資本家,在有些地方,采用了近乎是社會主義的政策,例如工會組織,社會保險,失業救濟等,以緩和階級鬥爭。英美等國的資本家,與他們的工人的關係,已不是如馬克思等所說的那樣單純了。這些資本家,於其資本主義的社會內,先容納些近乎是社會主義的成分,所以他們可以使他們的製度繼續存在,而不至於造成一種環境,使其不能繼續存在。這種辦法,最為反對他們的人所厭惡,因為這是維持他們的製度的最好辦法。共產黨人最恨溫和的社會主義。因為共產黨人主張推翻資本主義的社會,而溫和的社會主義反可使資本主義的社會繼續存在。

就社會說是如此,就個人說亦是如此。如一個人想教他的事業或學問繼續發展進步,他須常有戒慎恐懼之心。人於做事將成功時,往往有誌得意滿的心;於做事將失敗時,往往有戒慎恐懼的心。戒慎恐懼近乎是誌得意滿的反麵。我們說近乎是,因為誌得意滿的真正反麵,是頹喪憂悶。人若常存戒慎恐懼的心,則是常存一近乎是誌得意滿的反麵的心。所以他的事業,無論如何成功,如何進展,都不是其極。所以他的事業,可以繼續發展進步。《易傳》說:“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亂者,有其治者也。是以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也。《易》曰:‘其亡其亡,係於苞桑。’”若一國之人,常恐其國要亡,則其國即安如磐石。正說此義。我們可以說:一個人做事,如常恐失敗,他大概可以成功;如常自以為要成功,他大概必要失敗。

一個人的這種戒慎恐懼的心理,在態度上表現出來,即是謙虛。真正謙虛的人,並不是在表麵上裝出謙虛的樣子,而是心中真有自覺不足的意思。他有這種心,他的事業,自然可以繼續發展進步,無有止境。所以《易》謙卦彖辭說:“天道虧盈而益謙,地道變盈而流謙,鬼神害盈而福謙,人道惡盈而好謙。謙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終也。”舊說,謂謙卦六爻皆吉,表示人能謙則無往不利的意思。

謙卦彖辭以謙與盈相對而言。舊說亦多以為與謙相對者是盈或滿。一個人對某一種事覺得滿了,即是此種事的發展對於他已至其極了。已至其極,即不能再有發展進步。所以說:“滿招損,謙受益。”嚴格地說,與盈或滿相對者是衝或虛。老子說:“道衝而用之或不盈。”衝是與盈相對者。我們常說,衝謙,謙虛。衝或虛是就一個人的心理狀態說。謙是就此種心理狀態之表現於外者說。盈或滿亦是就一個人的心理狀態說。此種心理狀態之表現於外者是驕。驕是與謙相對者。驕盈是與謙虛相對者。

以上說,一個人對於他的事業,如常有自覺不足的意思,他的事業即可繼續發展進步,無有止境。所以說:“高而不危,所以長守貴也;滿而不溢,所以長守富也。”“高而不危”,即是說,一人之貴,對於他尚不是其極。“滿而不溢”,即是說,一人之富,對於他尚不是其極。如一人之富貴,對於他不至其極,他即可以繼續富貴。又如說:“學如不及,猶恐失之。”一個人如果常能學如不及,他的學問,自然可以繼續進步。反之,如一個人對於他的事業或學問,有了誌得意滿的心,他的事業或學問,對於他即已至其極,已至其極,即不能再有發展進步了。

以上是就一個人及其事業說。就人與人的關係說,謙亦是一種待人自處之道。人都有嫉妒心,我在事業,或學問等方麵,如有過人之處,別人心中,本已於不知不覺中,有嫉妒之意。如我更以此過人之處,表示驕傲,則使別人的嫉妒心愈盛,引起他的反感。大之可以招致禍害,小之亦可使他不願意承認我的過人之處。所謂名譽者,本是眾人對於我的過人之處之承認。我有過人之處,眾人亦承認我有過人之處,此承認即構成我的名譽。若我雖有過人之處,而眾人不願意承認之,則我雖有過人之處,而名亦不立。老子說:“富貴而驕,自遺其咎。”以富貴驕人,或以學問驕人,或以才能驕人,如所謂恃才傲物者,大概都沒有好結果。若我雖有過人之處,而並不以此驕人,不但不以此驕人,而且常示人以謙,則人反極願意承認我的過人之處,而我的名譽,可立可保。老子說:“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惟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正是說上所說的道理。

所以古人以玉比君子之德。所謂“溫其如玉”。玉有光華而不外露,有含蓄的意思。我們的先賢,重含蓄而不重發揚。含蓄近乎謙,而發揚則易流為驕。

朱子《周易本義》謙卦卦辭注雲:“謙者,有而不居之意。”有而不居,本是老子所常說的話。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夫惟不居”下又說“是以不去”。“是以不去”是說“有而不居”的好處。此是就利害方麵說。我們以上說謙虛的好處,及驕盈的壞處,亦是就利害方麵說。若就另一方麵說,一個人可以有一種知識或修養,有此種知識或修養者,可以無意於求謙虛而自然謙虛,無意於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有此種知識或修養的方法有三種。一種是重客觀,一種是高見識,一種是放眼界。

先就重客觀說。我們知道,某一種事,必須在某一種情形下,方能做成。此某一種情形,我們名之曰勢。一時有一時的勢,所以勢有時稱為時勢,有時亦稱為時。例如飛機的發明,必須在物理學、氣象學、機械學已進步到相當程度的時候。在這時候,人對於此各方麵的知識,以及各種材料上的準備,構成一種勢,在此種勢下,人才可以發明飛機。一個人發明了飛機,即又構成了一種勢。就此方麵說,這是英雄造時勢。但他必須在某種勢下,才能發明飛機,就此方麵說,這是時勢造英雄。一個英雄,若能知道,他亦是時勢所造,他對於他的事業,即可以有“有而弗居”的心。有“有而弗居”的心,他當然無意於求謙虛,而自然謙虛,無意於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我們現在的人,可以有許多知識,為前人所未有者。但我們決不能因此即自以為,我們個人的聰明才力,是超乎古人的。我們所以能如此者,完全因我們的憑借,比古人多,比古人好。譬如我們現在能飛行,古人不能飛行,這完全因古人無飛機,我們有飛機之故,並不是我們的身體,與古人有何不同。有許多事情的成功,是時為之,或勢為之,不過時或勢總要借一些人,把這些事做了。這一些人,對於做這些事,固然不能說是沒有貢獻,但若他們竟以為這些事的成功,完全是他們自己的功勞,此即是“貪天之功以為己力”。所謂“功成弗居”,實即是不“貪天之功”而已。不貪天之功者,無意於求謙虛,而自然謙虛,無意於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再就高見識說,一個人少有所得即誌得意滿者,往往由於見識不高。一個學生在學校裏考試,得了一百分,或是在榜上名列第一。這不過表示,在某種標準下,他算是程度好的。但是,這種標準,並不是最高的標準。若從較高的標準看,他的這一百分,或第一名,或可以是一文不值。明儒羅念庵於嘉靖八年中了狀元。他的嶽父喜曰:“幸吾婿建此大事。”羅念庵說:“丈夫事業,更有許大在。此等三年遞一人,何足為大事也。”一個人對於他自己的成就,若均從較高的標準看,則必常覺其不及標準,而自感不足。所謂見識高的人,即有見於此所謂較高的標準,而不屑於以較低的標準,衡量其自己的成就者。舊說,人須“抗誌希古”,此即謂,凡做事均須以較高的標準為標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