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古的,都是好的,這固然是舊日的人的一種錯誤的見解,但舊日的人持這一種見解,也不能說是完全沒有根據。以文藝作品為例說,現存的古代文藝作品,實在都是好的。不過這並不是因為古人“得天獨厚”,如舊日的人所說者,而是因為這些作品都已經過時間的選擇。古代並非沒有壞的文藝作品,我們可以說,其壞的作品,至少與現在一樣多。不過那些作品,都經不起時間淘汰,而早已到了它們應該到的地方,那即是字紙簍。時間是一位最公平的大選家,經過它的法眼以後,未經它淘汰的,都是好的作品。所以現在留下的古代文藝作品,都是好的,沒有壞的。所謂“抗誌希古”者,就文藝方麵說,即是我們寫作,須以經過時間選擇的作品為法,我們衡量我們的作品,亦須以這些作品為標準。如果一個人能以韓退之的或蘇東坡的作品,為衡量他的作品的標準,他即可見,他的作品,如不能達到此標準,即使能在某學校內得到一百分,這一百分實在是不算什麼的。如果他有如此的見識,即在某學校內得了一百分,他也決不會誌得意滿。
即使一個人已能做出如韓退之的,或蘇東坡的文藝作品,他還可見,於這些作品之上,還有文藝作品的理想標準,以此標準為標準,即曆史上大作家的作品,也還不能都是盡善盡美。大作家於創作時,往往因為一兩字的修改,弄得神魂顛倒。可見文藝作品的理想標準,如非不可及,亦是極不易及的。
以上雖隻舉文藝作品為例,但我們可以說,在人事的各方麵,都有如以上所說的情形。舊說:“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仍就文藝方麵說,以文藝作品的理想的標準為法者,可以成為大作家,如韓蘇等。但如以韓蘇為法者,則對於韓蘇隻有不及,不能超過。至於以未經時間淘汰的作品為法者,則其成就,必定是“每況愈下”。
有高見識者,凡事均取法乎上。既均取法乎上,所以他對於他自己的成就,常覺得不及標準,而自感不足。程伊川說:“人量隨識長。亦有人識高而量不長者,是識實未至也。”以上文之例說之,知學校內定分數的標準,不過是一種標準,是識長也。因此即不以一百分自滿,是量長也。所謂量即是容量的意思。器小易盈即是量小。量隨識長者,無意於求謙虛,而自然謙虛,無意於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再就放眼界說。人之所以少有所得,即誌得意滿者,往往亦由於眼界不闊,胸襟不廣。一個三家村裏的教書匠,在他村裏,在知識方麵,坐第一把交椅,他即自命不凡,自以為不可一世。這是由於他的眼界隻拘於他的一村以內的緣故。他的眼界既窄,胸襟自然亦狹,所以亦是“器小易盈”。他若能將他的眼界放至他的村外,以及於一鄉,一縣,他即可知,他的知識,實在有限,而在三家村裏坐第一把交椅,實在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若一個人能將他眼界放至與宇宙一樣大,他即可見,雖有蓋世功名,亦不過如太空中一點微塵。他若有這等眼界,他自然不期謙虛,而自然謙虛,不戒驕盈,而自然不驕盈。
《莊子·秋水》篇說:“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礨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稊米之在大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毫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莊子·則陽》篇說:“遊心於無窮。”宇宙是無窮,把自己的眼界推到與宇宙同大,亦是一種“遊心於無窮”。在這樣大的眼界中,無論怎麼大的事業學問,都成為渺小無足道的東西了。這些渺小無足道的東西,自然不足介於胸中。胸中無足介者,即所謂胸懷灑落。有如此的眼界,如此的胸襟者,不但自然謙虛,自然不驕盈,而實在是對於如此的人,驕盈謙虛,都不必說了。
《莊子·逍遙遊》說:“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之政,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陽,窅然喪其天下焉。”《莊子·大宗師》說:“夫無莊之失其美,據梁之失其力,黃帝之亡其知,皆在爐捶之間耳。”為什麼堯一見四子,即喪其天下呢?為什麼許由爐捶之間,可使無莊失其美,據梁失其力,黃帝亡其知呢?因為四子許由,有一種最大的眼界,最闊的胸襟,使見他們的人,馬上覺得自己的渺小,自己的所有的過人之處的渺小。堯本可以平治天下自鳴得意,無莊等本可以其美力等自鳴得意,但於他們的眼界擴大以後,他們即可知他們所有的過人之處,實在是不足道的。
這是莊學的最高義中的一點。宋明儒亦有此類的說法。程明道說:“泰山為高矣,然泰山頂上,亦不屬泰山。雖堯舜之事,亦隻如太虛中一點浮雲過目。”象山《語錄》中謂:象山“一夕步月,喟然而歎。包敏道侍,問曰:‘先生何歎?’曰:‘朱元晦泰山喬嶽,可惜學不見道,枉費精神,奈何?’包曰:‘勢既如此,莫若各自著書,以待天下後世之自擇。’忽正色厲聲曰:‘敏道,敏道,恁地沒長進,乃作這般見解。且道天地間有個朱元晦、陸子靜,便添得些子?無了後便減得些子?’”有了朱元晦、陸子靜,天地不添得些子,無了亦不減得些子,則朱元晦、陸子靜之泰山喬嶽,亦不過如太空中一點浮雲,又有何驕盈之可言?
或可問:若凡事都從與宇宙同大的眼界看,則人生中的事,豈不是皆不值一做了?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說,我們於“為無為”中說,我們做事,有些事是無所為而為,有些事是有所為而為。就無所為而為的事說,有些事是我們的興趣之所在。我們做這些事,是隨著我們的興趣,至於這些事是值得做或不值得做,對於我們,本來是不成問題的。譬如小孩騎竹馬,他隻是願騎則騎而已,他不問竹馬值得騎或不值得騎,實亦不必問值得騎或不值得騎也。有些事是我們的義務之所在。我們做這些事,是實踐我們的義務。每個人皆要生活,要生活則不得不盡生活中的義務。若問生活中的義務值得盡或不值得盡,則須先問,生活是值得生活或不值得生活。有些人或以為生活不值得生活,但在他未死以前,他總是要生活的,他既要生活,他即須盡其在生活中的義務。這都是就無所為而為的事說。至於就有所為而為的事說,有些人做事的所為是權利,有些人做事的所為是名譽。如他們因放大了眼界,而覺得這些所為是不值得要的,他盡可不要這些所為,不做這些事,而專做他的興趣所在及義務所在的事。這對於他,或對於社會,均隻有益處,沒有壞處。
孔子說:“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也,而不與焉。”朱子注說:“不與猶言不相關。”朱子《語錄》說:“不與隻是不相幹之義。言天下自是天下,我事自是我事,不被那天下來移著。”又《語錄》中論謙卦雲:“太極中本無物,若事業功勞,又於我何有?觀天地生萬物而不言所利可見矣。”有些事是我們的興趣所在,或義務所在者,這些事我們自要做之。但做之而並不介意於因此而來之榮譽或富貴,此即是有天下而不與的胸襟。這種胸襟,亦惟有大眼界者,始能有之。對於有這種胸襟的人,自然亦無須說什麼謙虛或驕盈的問題。
(選自《新世訓》,1940年7月開明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