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生活的內容即是人的活動,則人的一生中,活動愈多者,其生活即愈豐富,愈充實。勤人的活動比懶人多,故勤人的生活內容,比懶人的易於豐富,充實。《易傳》說:“天行健。”又說:“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富有”及“日新”,都是“不息”的成就。一個人若“自強不息”,則不斷地有新活動。“不斷地”有新活動,即是其“富有”;不斷地有“新”活動,即是其“日新”。有人說,我們算人的壽命,不應該專在時間方麵注意。譬如有一個人,活了一百歲,但每日,除了吃飯睡覺外,不做一事。一個人做了許多事,但隻活了五十歲。若專就時間算,活一百歲者,比活五十歲者,其壽命長了一倍。但若把他們的一生的事業,排列起來,以其排列的長短,作為其壽命的長短,則此活五十歲者的壽命,比活一百歲者的壽命長得多。我們讀曆史,或小說,有時連讀數十頁,而就時間說,則隻是數日或數小時之事。有時,“一夕無話”,隻四字便把一夜過去。“有話即長,無話即短。”小說家所常用的這一句話,我們可用以說人的壽命。
對於壽命的這種看法,在人的主觀感覺方麵,亦是有根據的。在很短的時間內,如有很多的事,我們往往覺其似乎是很長。譬如自七七事變以來,我們經過了許多大事,再想起“七七”以前的事,往往有“恍如隔世”之感,但就時間說,不過是二年餘而已。數年前,我在北平,被逮押赴保定,次日即回北平。家人友人,奔走營救者,二日間經事甚多,皆雲,仿佛若過一年。我對他們說,“洞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此雖一時雋語,然亦有至理。所謂神仙者,如其有之,深處洞中,不與人事,雖過了許多年,但在事實上及他的主觀感覺上,都是“一夕無話”,所以世上雖有千年,而對於他隻是七日。作這兩句詩者,本欲就時間方麵,以說仙家的日月之長,但我們卻可以此就生活的內容方麵,以說仙家的日月之短。就此方麵看,一個人若遁跡岩穴,不聞問世事,以求長生,即使其可得長生,這種長生亦是沒有多大意思的。
普通所謂儉,是就人的用度方麵說。於此有一點我們須特別注意的,即是儉的相對性。在有些情形下,勤當然亦有相對性。譬如大病初愈的人,雖能做事,但仍需要相當休息。在別人,每天做八個鍾頭的事算是勤,但對於他,則或者隻做六個鍾頭已算是勤了。不過在普通情形下,我們所謂勤的標準,是相當一定的。但所謂儉的標準,雖在普通情形下,亦是很不一定。一個富人,照新生活的規定,用十二元一桌的酒席請客,是儉,但對於一個窮人,這已經是奢了。又譬如國家有正式的宴會,款待外賓,若隻用十二元一桌的酒席,則又是嗇了。由此可見,所謂儉的標準,是因人因事而異的。所以照舊說,儉必須中禮,在每一種情形下,我們用錢,都有一個適當的標準。合乎這個標準,不多不少,是儉。超乎這個標準是奢,是侈,不及這個標準是嗇,是吝,是慳。不及標準的儉,即所謂“儉不中禮”。不中禮的儉,嚴格地說,即不是儉,而是嗇了。不過怎麼樣才算“中禮”,才算合乎標準,在有些情形下,是很不容易決定的。在這些情形下,我們用錢,寧可使其不及,不可使其太過。因為一般人的在這方麵的天然的趨向,大概是易於偏向太過的方麵,而我們的生活,“由儉趨奢易,由奢入儉難”。失之於不及方麵,尚容易改正。失之於太過方麵,若成習慣,即不容易改正了。所以孔子說:“禮與其奢也,寧儉。”此所謂儉,是不及標準的儉。
儉固然是以節省為主,但並不是不適當的節省。一個國家用錢,尤不能為節省而節省。我們經過安南,看見他們的舊文廟,其狹隘卑小,使我們回想我們的北平,愈見其偉大宏麗。漢人的《兩都賦》《二京賦》一類的作品,盛誇當時的宮室,以為可以“隆上都而觀萬國”。唐詩又說:“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這些話都是很有道理的。不明白這些道理,而專以土階茅茨為儉者,都是“儉不中禮”。
人不但須知如何能有錢,而並且須知如何能用錢。有錢的人,有錢而不用謂之吝,大量用錢而不得其當謂之奢,大量用錢而得其當謂之豪。我們常說豪奢,豪與奢連文則一義,但如分別說,則豪與奢不同。我們於上文說,用錢超過適當的標準,謂之奢;用錢合乎適當的標準,謂之儉。不過普通說儉,總有節省的意思,所以如有大量的用錢,雖合乎適當的標準,而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又似乎是不節省者,則謂之豪。奢是與儉相衝突的,而豪則不是。奢的人必不能節省,但豪的人則並不必不能節省。史說:範純仁往姑蘇取麥五百斛。路遇石曼卿,三喪未葬,無法可施,範純仁即以麥舟與之。這可以說是豪舉。但範純仁卻是很能儉的人。史稱其布衣至宰相,廉儉如一。他又告人:“惟儉可以養廉,惟恕可以成德。”這可見儉與豪是不衝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