勵勤儉(3 / 3)

以上說儉,是就用度方麵說。此雖是普通所謂儉的意義,但我們於本篇所謂儉,則並不限於此。我們於以下,再說儉的進一步的意義。

《老子》說:“吾有三寶,持而寶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老子》又說:“治人事天,莫若嗇。夫唯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重積德則無不克;無不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朱子說:“老子之學,謙衝儉嗇,全不肯役精神。早服是謂重積德者,言早已有所積,複養以嗇,是又加積之也。若待其已損而後養,則養之方足以補其所損,不得謂之重積矣。所以貴早服者,早覺其未損而嗇之也。”此所謂儉,所謂嗇,當然不是普通所謂儉,所謂嗇。然亦非全不是普通所謂儉,所謂嗇。

普通所謂儉,是節省的意思,所謂嗇,是過於節省的意思。在養生方麵,我們用我們的身體或精神,總要叫它有個“有餘不盡”之意。這並不是“全不肯役精神”,不過不用之太過而已。道家以為“神太勞則竭,形太勞則弊”。神是精神,形是身體。我們用身體或精神太過,則至於“難乎為繼”的地步。所以我們做事要盡力,但不可盡到“力竭聲嘶”的地步。這樣的盡力是不可以長久的。《老子》所講的做事方法,都是可以長久的,所以《老子》常說“可以長久”。《老子》說:“企者不立,跨者不行。”又說:“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一個人用腳尖站地,固然是可以看得遠些;開跑步走,固然是可以走得快些,但這是不可久的。其不可久正如“天地”的飄風驟雨,雖來勢凶猛,但亦是不能持久的。

《老子》所講的做事方法,都是所謂“細水長流”的方法。會上山的人,在上山的時候,總是一步一步地,慢慢走上去,如是他可常走不覺累。不會上山的人,初上山時走得很快,但是不久即“氣喘如牛”,不能行動了。又如我們在學校裏用功,不會用功的人,平日不預備功課,到考時格外加緊預備,或至終夜不睡,而得不到好成績。會用功的人,在平時每日將功課辦好,到考時並不必格外努力,而自然得到很好的成績。不會上山的人的上山法,不會用功的人的用功法,都不是所謂“細水長流”,都不是可以長久的辦法。不論做何事,凡是可以長久的辦法,總是西洋人所謂“慢而靠得住”的辦法,亦即是所謂“細水長流”的辦法。諸葛亮說:“淡泊以明誌,寧靜以致遠。”淡泊是儉,寧靜是所謂“細水長流”的辦法。

老子很喜歡水。他說:“上善莫若水。”又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屋簷滴下來的水,一點一滴,似乎沒有多大力量。但久之它能將簷下的石滴成小窩。這即所謂“細水長流”的力量。

於此我們可以看出,在這一方麵,勤與儉的關係。會上山的人,慢慢地走,不肯一下用盡他的力量,這是儉。但他又是一步一步,不斷地走,這是勤。會用功的人,每天用相當時間的功,不“開夜車”,這是儉。但是“每天”必用相當時候的功,這是勤。不會上山的人,開始即快走,不肯留“有餘不盡”的力量,這是不儉。及至氣喘如牛,即又坐下不動,這是不勤。不會用功的人,開夜車,終夜不睡,這是不儉。考試一過,又束書不觀,這是不勤。照這兩個例看起來,勤與儉,在此方麵,是很有關係的。所謂“細水長流”的辦法,是勤而且儉的辦法。

人的身體,如一副機器。一副機器,如放在那裏,永不開動它,必然要鏽壞。但如開動過了它的力量,它亦很易炸裂。一副機器的壽命的長短,與用之者用得得當與否,有很大的關係。人的“形”“神”,亦是如此。我們的生活,如能勤而且儉,如上所說者,則我們可以“盡其天年而不中道夭”。道家養生的秘訣,說穿了不過是如此。這亦即所謂事天。我們的“生”是自然,是天然,所以養生亦是事天。

治一個國家,亦是如此。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亦需要使之有“有餘不盡”之意。不然,亦是不可以長久的。治國養生,是一個道理。所以說:“治人事天莫如嗇。”用一個國家的力量或用一個人的力量,都要使之有“有餘不盡”之意,如此則可以不傷及它的根本。所以“嗇”是“深根固柢”之道。有了深根固柢的力量,然後能長久地生存,長久地做事,所以說:“儉故能廣。”

(選自《新世訓》,1940年7月開明書店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