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例如,如一人來約我做不道德的行為,我如拒絕,彼必不欲,如此則我亦將因行忠恕之道而從之乎?關於此點,我們說:如果一人所做的行為是不道德的,則其行為大概亦是不合忠恕之道者。他的行為不合忠恕之道,則我不從之,正是行忠恕之道也。例如一人做偷竊的行為,此行為是不合忠恕之道者,因此人雖偷人,而必不願人偷他。如此人約我同去偷竊而我不從之,我的理由是:我不願人偷我,所以我亦不偷人,這正是合乎忠恕之道。如此人是我的朋友,我不但不從之,且須設法使其亦不偷竊。此是“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此亦正是忠恕之道。
我們有時且須幫助別人捕盜。我們於此時不能設想:假如我是賊,我不願別人來捕我,因此我亦不捕盜。我們不能如此設想,因為做賊根本上即是一種反乎忠恕之道的行為也。但我可想:我如被盜,我願別人來幫我捕盜。己之所欲,亦施於人。所以幫人捕盜,是合乎忠恕之道的。
這些都是比較容易看見的道理。尚有不十分容易看見者,下略述之。
人的欲惡雖大致相同,但如有許多可欲的事不能俱得,或許多可惡的事不能俱免,則須作選擇。此選擇可以因人不同。如孟子說:“魚,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舍魚而取熊掌者也。”孟子舍魚而取熊掌,但亦未嚐不可有人舍熊掌而取魚。館子裏菜單裏有許多菜,這些菜都是好吃的,但每個客人所點的,可以不同,或不盡同。在館子裏,主人有時請客人自己點菜,正是為此。主人可想:我好吃美味,客人亦好吃美味,所以請他下館子,但我自己所好的美味,不必即是客人所好的美味,所以請他自己點菜,這是不錯的。皆好美味,是人的大同;各有所好的美味,是人的小異。
然因有此種情形,則忠恕之道,有時行之,似有困難。例如“所求乎子以事父”,我所求於我的子者及我的父所求於我者,可大同而小異。如我希望我的子上進,我的父亦希望我上進,這是大同。但假如我所謂上進,是就道德學問方麵說,我的父所謂上進,是就富貴利達方麵說,則我所希望於我的子者及我的父所希望於我者,其間不免有小異。如此,則我如以我所求乎子者以事父,未必即能得我的父的歡心。
在這些情形中,有些時候,大同中的小異是不相衝突的。例如一個人希望他的子以美味養他,他如行忠恕之道,他自亦須以美味養他的父。但他所好的美味是魚,而他的父所好的美味是雞。此父子二人所好不同,但其所好並不互相衝突。這一個人可以希望他的子予他魚,而他自己則予其父雞。這是沒有什麼困難的。但如大同中的小異,有衝突的時候,則即有困難發生了。例如一個人希望他的兒子在學問道德方麵上進,他如以其所希望於其子者事父,則他自己亦須在學問道德方麵上進,然如他的父所希望於他者,是在富貴利達方麵上進,則在道德學問與富貴利達不能兼顧的時候,此人即遇一問題:他或者為求得其父的歡心,而犧牲他自己的誌願,或遂行他的誌願,而不顧他的父的希望。於此情形中,忠恕之道,似乎是難行了。
對於這一類的情形,我們應該略其小異而觀其大同。如果一個人想著:他希望他的子上進,所以他亦須上進,以期勿負他的父的希望,他即是對於他的父行忠恕之道,雖此人所以為上進者,與其父所以為上進者,不必盡同。向來有孝子而不得其父的歡心者,其原因多由於此。在傳說中,舜是一最好的例。
本來以忠恕之道待人,在原則上人雖本可以得對方的滿意,而事實上卻不能必如此。因人之欲惡,有大同亦有小異。在有些時候,別人的欲惡,在其小異方麵,我本不知之。所以“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在有些時候,別人的欲惡,在其小異方麵,我雖知之,而亦不必特意迎合之。在普通交際中,特意迎合一人的欲惡的小異,則即是,或近於,奉迎諂媚。在普通人與人的關係中,我隻需以己度人,而知其好惡的大同,不必曲揣人意,而注意於其好惡的小異。我隻行忠恕之道,推己及人,至於人之果滿意與否,則不必問。此之謂“直道而事人”。
然若一人真行忠恕之道,使對方能知其所以待人者,實亦其所希望人之待己者,則事實上對方對於此人的行為,雖一時因欲惡的小異,或有不滿,但久亦必能原諒之。《論語》說:“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晏平仲何以能使人久而敬之,《論語》雖未說,不過人若真能以忠恕之道待人,雖一時或因不合乎別人的欲惡的小異,而致其不滿,但久則終可因其合乎別人的欲惡的大同,而得其原諒。行忠恕之道者,確可謂“善與人交,久而敬之”。
各種社會的製度不同,所以在一種社會內,某種人之所希望於某另一種人者,與在另一種社會內,某種人之所希望於某另一種人者,可以不同。例如在一種社會內,有君臣。在另一種社會內,則可隻有一般的上下而無君臣。君臣雖亦是上下,而是一種特別的上下。譬如說“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等,隻可對於君臣說,而不可對一般的上下說。雖亦有人說,君臣一倫,即等於上下,然其實是不相等的。君之所希望於臣者,一般的上不能希望於其下。又如在以家為本位的社會中,兄之所希望於弟,或弟之所希望於兄者,比在以社會為本位的社會中,兄弟所互相希望者,要大得多。在以家為本位的社會中,父之所希望於子,及子之所希望於父者,比在以社會為本位的社會中,父子所互相希望者,亦要大得多。如使父子兄弟均在一種社會內,這些分別,固然不成問題。但如一社會在所謂過渡時代中,由一種社會轉入另一種社會,一個父所處是一種社會,一個子所處是另一種社會。在現在中國,這些情形甚多,而且易見。有許多父是生長在以家為本位的社會之內,因之他所希望於其子者,可以甚多。而其子則生長於以社會為本位的社會之內,他所希望於他的子者,可以甚少。他如以他所求於子者事父,他的父必不滿意。我們所看見的,有許多家庭問題,大部分都是從此起的。而老年人所以常有“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感歎者,大部分亦是從此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