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叔本華說,人生之自身即是一大矛盾。同情心既為吾人所同有,而事實上吾人之生活,必犧牲他物,方能維持。即佛家者流,慈悲不食肉,然亦不能不粒食也。以萬物為一體者,何能出此?依儒家說,則吾人之愛,本有差等。此說自孟子始顯言之;新儒家更為“理一分殊”之說,大暢其旨。如王陽明《傳習錄》雲:
問:“程子雲:‘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何墨氏兼愛,反不得謂之仁?”先生曰:“此亦甚難言,須是諸君自體認出來始得。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然其流行發生,亦隻有一個漸,所以生生不息。……譬之木,其始抽芽,便是木之生意發端處。……父子兄弟之愛,便是人心生意發端處,如木之抽芽。自此而仁民,而愛物,便是發幹,生枝,生葉。墨氏兼愛無差等,將自家父子兄弟與途人一般看,便自沒了發端處。不抽芽便知他無根,便不是生生不息,安得謂之仁?”(《傳習錄》上)
又雲: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逾越,此便謂之義。順這個條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始終是這條理,便謂之信。”(《傳習錄》下)
此即謂吾人良知,在相當範圍內,亦承認自私為對耳。同情心固為吾人所固有,而自私心亦何莫不然?吾人本來有此二本能的傾向;儒家愛有差等之說,蓋即所以調和之。依此說則吾人固“愛物”,但在必要時仍不妨以之為犧牲;蓋“君子之於物”,固“愛之而弗仁”也。吾人固愛人,但比於所親,又有差別;蓋“君子之於民”,固“仁之而弗親”也。“君子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孟子·盡心》上);此愛之差等也。
(選自《人生哲學》,1926年9月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