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天真活潑(2 / 2)

有些人說:這種人生是不可能的。一個人所以真率純潔,就是因為他有一股渾勁,一個人所以有朝氣,有精神,就是因為他喜歡輕舉妄動。等到他的渾勁沒有的時候,他也就工於計算,一切舉動,都是有所為而為,也就失去他的天真純潔了。他若不喜輕舉妄動,他也就沒有朝氣,沒有精神了。

對於這種說法,我們說:若果順著一個人的自然發展,不加學力工夫,大概是如此的。上文所說:真率純潔而不渾沌的人生,有朝氣,有精神,自強不息,而不輕舉妄動的人生,並不是自然的禮物,而是精神的創造。這就是說,這是從學力工夫產生出來的。學力工夫也不是違反自然的,也不是矯揉人性,造作成一種樣子。學力工夫的功用,在於輔助自然的發展,補其偏而救其弊。這也就是所謂教育的功用。

不靠學力工夫,而自然有的純潔率真,是與渾沌相連帶的。不靠學力而自然有的有朝氣,有精神,是與喜歡輕舉妄動相連帶的。因其是相連帶的,所以嚴格地說,這種真率純潔,不一定是真正的真率純潔。這種自強不息,不一定是真正的自強不息。這種真率純潔及自強不息,亦是不可持久的。中國常語謂“初生之犢不畏虎”。它不畏虎,是因為它不知老虎會吃它。嚴格地說,它並不是勇敢,隻是不知害怕而已。它不畏虎,是因為它不知害怕,所以到它知道害怕的時候,它也就畏虎了。它的不畏虎是不能持久的。

所以我們不能靠與渾沌有連帶的真率純潔,而要用工夫學力,造出真正的真率純潔。不能靠與喜歡輕舉妄動有關係的自強不息,而要用工夫學力,造出真正的自強不息。這是真正的,亦是可以持久的。

說到刺激性的問題,我以為凡是關於人的行為的事,我們不應該用有刺激性的話,刺動他的感情,使他有類似於衝動或盲動的行動。如果如此,那就是以別人為工具,以達到自己的一種目的。這種辦法,在政治社會方麵,或者不容易完全避免,但在教育方麵,這是應該完全避免,而且是可以完全避免的。

我們說,在政治社會方麵,不容易完全避免,並不是說完全不能避免。有人說,民主政治的根本精神,就是把人當成人,不把人當成工具。在行民主政治的國家裏,我們不能說,沒有人靠刺激人的感情,以求政治上的成功。但與納粹法西斯國家比較起來,情形是有不同。我們隻須把羅斯福、丘吉爾的演說詞,與希特勒的演說詞比較觀之,便可見其不同。希特勒的演說詞,大概含有刺激性的話最多。據說,他演說的時候,也是亂走亂跳,大叫大哭。羅斯福、丘吉爾的講演,大部分是報告事實,固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刺激性的話,但與希特勒的演說,是有性質上的不同。這也可以說是小節,但於這小節上,反映出民主政治與納粹法西斯政治的一個根本的差異。

民主的教育,是要教育出來獨立自主的人。每一個人遇事都有他自己的判斷。他不為別人的工具,也不以別人為工具。他遇事隻管對不對,不管刺激不刺激。這是教育的理想,也是所謂學力工夫的功用。

(選自《三鬆堂全集·第五卷》中《南渡集》,1970年1月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南渡集》於1946年結集,是馮友蘭自九一八事變以來所做短篇論文的選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