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家庭(2 / 3)

我不敢設想,離開了家庭的培養,人們到哪裏去找到公心.我們的一切關於公心的教育,就是將原本囿於家庭這個狹窄圈子內的公心,開掘出來,擴大於一個團體,一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從我閱讀過的不下於一百個君王的小傳來看,我沒有發現一個家庭觀念不強,不愛父母兒女,不愛妻子的君王會熱愛自己的人民。而那些能安享天倫之樂的君王,則一定是對人民懷著一顆拳拳之愛心.‘我曾經聽說過這麼一個故事:一位家庭教師教育她很富有的學生,做事不要計較利害得失,對人要充滿愛心。學生便問她,你來教我音樂,為什麼要同爸爸講價錢?

我不是說利益與愛心是絕對衝突的,我隻想指出,滲雜著利益的愛心,其甜蜜是有限度的。而夫妻之間,父母與子女之間,他們的愛難道不是最少利益滲雜的嗎?既然是這樣,家庭,怎麼不會是最甜蜜的?

我們思念家庭,就因為我們能在家庭裏享受到這種愛心,我們對家庭充滿溫馨之感,就因為我們在家庭裏能享受到一種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利益著想的心意。因此,我們享受家庭,就是享受家庭這種公心融融的氣氛,並在這種氣氛中捧出一顆愛心,純淨自己的靈魂,盡可能地發揚光大,推及到整個社會當中去。

在大學讀書時,我愛到離學校後門不遠的一條小巷子裏去聽人算命。我記得那位白胡子長者對他年輕的顧客說的最多的就是這句話:

“你這個人,是個直腸子,對人真心實意,隻可惜別人對你卻是狼心狗肺”。

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年輕的顧客聽了這句話之後麵部生動的表情.分明就在說:正是這樣,正是這樣!

後來當我了解了更多的人之後我才明白,原來在很大一部分人的心裏都有這樣的想法:別人對我不及我對別人好。這點委屈深深地埋在心裏, 由於種種原因又不可能用“以牙還牙”的形式發泄出來.結果便給自己戴上一副麵具。貌似真心實意,實際上並不那麼真心實意,甚至確實是狼心狗肺。

於是,一方麵,人與人相交變得容易起來,你不但能與跟你相近的人相交,還可以與那些你不喜歡的人相交,而且從表麵看來都能和睦相處.另一方麵,人與人相交變得沉重起來,你愈是與那些你不喜歡的人相交,你的麵具就越沉重。譬如說,你隻是一個副職,你每天都必須聽命於正職,而這個正職又是你最不喜歡的,可是你卻必須在他麵前唯唯諾諾、恭恭敬敬,並對他做出的你認為是糊塗之至的事情翹指讚揚,而且必須裝得感情虔誠。對於你的下屬,你本來準備與他們平等相處,但你知道這樣做了之後你的話很可能就會失去權威性,而且他們甚至慢慢地根本就不拿你當回事,於是你隻好擺出一副虛張聲勢、高高在上的架式,開會前,特別注意要很有氣派地咳嗽兩聲.對於你的同事,你很想與他們推心置腹,以心換心,但你知道這樣會給自己惹來不少麻煩,一句很正常的心裏話會因為你的同情稍微加工傳到上司耳朵裏變成罪不可赦的證據,於是你隻好與你的同事客客氣氣地打招呼,熱熱烈烈地握手,就是不動半點真情。

麵具可以使人輕鬆,因為戴了麵具―也隻有戴上麵具―的人可以輕鬆自如的以各種方式去適應各種不同的環境。麵具也是使人倍感壓力的,因為世上沒有比做假更讓人揪心的緊張了.由於生存的需要,對下級和對上級你必需有不同的麵孔,積久經常你似乎已經習慣了,但那種心靈深處的感受卻常常會提醒你,你對這些事情是多麼厭煩,是多麼不樂意,有時甚至感到一種似乎窒息的壓力.然而在社會上討生活又必須如此。試想一個處處以真麵目出現的職員,遇上不滿意的事就說,無論這事是同事還是上司做出來的;見到損公肥私的事他就出來幹涉,也不看自己是否能幹涉得了;至於他的修飾、衣裝等,毫不顧及整個單位的習慣、格調,全憑自己的興趣來,結果,他不碰得焦頭爛額才怪。’人們常說要入鄉隨俗,到什麼山上唱什麼歌,見什麼人說什麼話,便是一種清楚人事的總結.著名作家弗蘭茨·卡夫卡,他白天在國家保險公司裏勤勉工作,夜裏卻寫作,從事文學活動。他不隻一次地對人說他討厭自己所從事的工作,但他的上司和同事卻根本無法想象他對自己工作將藏著厭惡之情.在我們中國, 由於就職的國家計劃性,幾十年來,不少人有著作家弗蘭茨·卡夫卡的感受。一般的社會學家大都從計劃的終身職業對人的潛在能力有效發揮這個問題出發來指出它的弊病,殊不知,其更大的災難是壓抑了人真誠的天性,讓人變得虛偽.現今的開放政策,使得成千上萬的人能夠在就業問題上自由選擇,但比起上億的已經習慣了計劃的終身職業的人來說,其比例又是非常微不足道的.在我們中國,人與職業的關係如同夫與妻之間的關係那麼契約化.你擇偶不慎找了個潑婦,你最好是忍讓,慢慢地適應她。如果你斷然地撕毀這張契約,你便成了一個不受國家保護的局外人,你就會產生一種歸宿失落的感覺。當然,現在一些人這種歸宿.的失落感在消失,他們開始在自己獨立的事業中找到自己的歸宿。盡管如此,這樣的人在社會生活中還是離不了麵具的庇護。

譬如一個個體司機,當他找不到貨的時候,他可能對有貨的客戶做出熱情洋溢,甚或是低眉順眼、討好奉承的樣子;當他貨多到拉不完的時候,他可能對有貨的客戶擺出一副冷冰冰的,甚或是傲氣十足,趾高氣揚的麵孔。不過在其他方麵,個體司機顯然可以比職員、幹部們本真得多;譬如在為人處事上,他更可以直抒胸臆些;在衣著穿戴上,他更可以由著性致一些.然而,他還得戴著麵具,隻不過是較輕一點的麵具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