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記憶迷宮(2 / 3)

“我”,看來是一個結構,心靈是一個結構,死亡即是結構的消散或者改組。那麼這個結構都包含什麼呢?設想把一個人所有不致命的器官都摘除,怎樣呢?這個人很可能就像一棵樹或者一株草了。

健全的生理就能夠產生心靈麼?那麼把一個生理健全的人與世隔絕起來,隔絕得完全徹底,他的心靈還能有什麼呢?心靈並不像一個容器,內容沒有了容器還可以存在,不,心靈是一個結構,是信息的組織,是與信息共生共滅的。

所以,心靈的構成當然不等於生理的構成,心靈的構成正是“天人合一”,主觀與客觀的共同參與,心靈與這個世界同構。世界是什麼?如果世界不能被我們認識窮盡,我們一向所說的世界到底是什麼呢?

我想,這世界,就重疊在我們的心靈上。雖然我們不能窮盡它,但是它就在那兒,以文學的名義無止無休地誘惑著我們,召喚著我們。

我在寫一篇小說的時候,發現了一個悖論:

我是我的印象的一部分

而我的全部印象才是我

我沒有用“記憶”,而是用了“印象”。因為往日並不都停留在我的記憶裏,但往日的喧囂與騷動永遠都在我的印象中。

因為記憶,隻是階段性的僵死記錄,而印象是對全部生命變動不居的理解和感悟。

記憶隻是大腦被動的存儲,印象則是心靈仰望神秘時,對記憶的激活、重組和創造。記憶可以丟失,但印象卻可使丟失的生命重新顯現。

一個簡單的例證是:我們會忘記一行詩句,但如果我們的心緒走進了那句詩的意境,我們就會絲毫不差地記起它;當然那得是真正的詩句。

一個眾所周知的例證是:普魯斯特在吃瑪德萊小點心時,一瞬間看遍了自己的一生。如普魯斯特一樣的感受,幾乎我們每個人都有過。

但是,印象中的往事是否真實呢?這也許就先要問問:真實是什麼?當我們說“真實”的時候,這“真實”可能指的是什麼?

我想引用我正在寫著的一部小說中的一段話:

當一個人像我這樣,坐在桌前,沉入往事,想在變幻不住的曆史中尋找真實,要在紛紛紜紜的生命中看出些真實,真實便成為一個嚴重的問題。

真實便隨著你的追尋在你的前麵破碎、分解、融化、重組……如煙如塵,如幻如夢。

我走在樹林裏,那兩個孩子已經回家。整整那個秋天,整整那個秋天的每個夜晚,我都在那片樹林裏踽踽獨行。

一盞和一盞路燈相距很遠,一段段明亮與明亮之間是一段段黑暗與黑暗,我的影子時而在明亮中顯現,時而在黑暗中隱沒。憑空而來的風一浪一浪地掀動斑斕的落葉,如同掀動著生命的印象。

我感覺自己就像是這空空的來風,隻在脫落下和旋卷起斑斕的落葉之時,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往事,或者故人,就像那落葉一樣,在我生命的秋風裏,從黑暗中飄轉進明亮,從明亮中逃遁進黑暗。

在明亮中的,我看見他們,在黑暗裏的我隻有想象他們,依靠那些飄轉進明亮中的去想象那些逃遁進黑暗裏的。

我無法看到黑暗裏他們的真實,隻能看到想象中他們的樣子,隨著我的想象他們飄轉進另一種明亮。這另一種明亮,是不真實的麼?

當黑暗隱藏了某些落葉,你仍然能夠想象它們,因為你的想象可以照亮黑暗可以照亮它們,但想象照亮的它們並不就是黑暗隱藏起的它們,可這是我所能得到的唯一的真實。

即便是那些明亮中的,我看著它們,它們的真實又是什麼呢?也隻是我印象中的真實吧,或者說僅僅是我真實的印象。

往事,和故人,也是這樣,無論他們飄轉進明亮還是逃遁進黑暗,他們都隻能在我的印象裏成為真實。

真實並不在我的心靈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並沒有一種叫做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待在那兒。

真實,有時候是一個傳說甚至一個謠言,有時候是一種猜測,有時候是一片夢想,它們在心靈裏鬼斧神工地雕鑄我的印象。